清辭把熬好的藥端進房,蕭煦雙目微闔,眼皮卻有些鬆。清辭料想他醒著,便像尋常一樣在他床邊坐下,“大哥哥,要喝藥了。”
蕭煦果然睜開了眼,目直直盯著帳頂。清辭剛到他的手臂,他便冷冷道:“別我。”大約是很久沒說過話,嗓子有些嗯啞。
清辭怔了一下,回了手,“我不你,怎麽喂你吃藥呢?”
蕭煦沒理會,自己撐著想要坐起。清辭清清楚楚見過他背後的傷,所以他一,也會敏地像被牽痛了一樣。
盡管他作緩慢,盡管很努力,但隻是想坐起就用盡了力氣。蕭煦眉頭蹙著,額角、頸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清辭看得難,想要幫他一把,沒想到這回他直接拍開了的手。
清辭吃痛收回了手,低頭一看,手背紅了一片,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委屈地吹了吹手背,心道這大哥哥打人真疼,但卻沒有一丁點責怪。他是真可憐,傷這樣,以後能不能走路都不好說,現在眼睛也看不見了,得多難過?記得董嬤嬤說過,素日裏越是要強的人,到打擊就越難越過去。
盡管他看不見,但心是明亮的。彼此都清楚地明白看見過什麽。外傷的藥開始一直是田叔在換的,但畢竟是個手腳的男人,沒做過這樣細致的活,弄得傷口相當淩,換一次藥就遭一回罪。清辭看不下去,仍舊自告勇地來換藥。
十來歲的孩子,說不懂其實也有些懂,說懂,又是混沌未明的。但見目純淨、表端肅,所謂“男有別”,這念頭一起,就染了齷齪。所以大家都不說,由著照顧。
蕭煦心裏也明白的。但那時候他昏迷著,在生與死的邊緣掙紮,沒有選擇的權利。
當醜陋的、殘破的、被侮辱的殘痕毫無遮攔地暴在一個生人麵前,這人不是他從前從未正眼瞧過的奴才,不是大夫,不是親人,不是部屬,而是這樣一個孩子——心除了絕還有憤怒。
“滾。”殘存的丁點自尊,口而出的,也就這麽一個字,也隻能是這麽一個字了。
“大哥哥,別趕我走吧,好不好?”
要照顧到他的自尊心,便不再手,靜靜看著他忍著劇痛把自己的上半撐起來。
見他後無依,清辭忙拿了引枕,快速放到他後。他覺到了什麽,偏過頭正要開口,清辭墊好枕頭忙跳遠了兩步搶先說了,“我不是要你,就是給你墊個枕頭。”
蕭煦抿住了,沒再說什麽。
清辭轉過頭看到桌上的藥,有些發愁。不他的話,怎麽喂他吃藥呢?
“大哥哥,你要吃藥了。我喂給你吧?我保證不到你。”
“不需要。”依舊是冷冰冰的話。他的手慢慢出去,在空中知桌子的方向。
清辭看得著急,“再往前麵一點……左邊一點……再左邊一點……對、對……就在前麵一點。”
“閉!”蕭煦忽然喝了一聲,清辭嚇得閉上了。
真是個自尊心重的人呀。隻得抿著,眼睜睜地看他的手向藥碗,然後“啪”的一下,藥碗打翻了。
蕭煦怔住了,臉上罩著一團冷氣,耳廓卻有了紅意。
清辭忙道:“沒關係、沒關係,我還煎了一碗。大哥哥,你等我!”說著跑了出去。
再進來的時候,見二敏蹲在桌上,下上的一綹一綹的,上也沾了。“饞貓,這麽苦的藥也要喝啊?”清辭無奈地放下藥,抓走二敏,把桌子收拾好,又把藥擺好。
小心翼翼地輕輕了蕭煦的袖子,蕭煦厭惡地扯開胳膊。
“大哥哥,我不到你,牽著你的袖子幫你指方向好不好?”著聲音問。
過了半晌,蕭煦才又出手,清辭試著輕輕揪住他的袖口,這回他沒有甩開手。角揚了起來,慢慢牽著,把他的手帶到藥碗前方,又輕輕把藥碗推到他手前。蕭煦了,到了碗,然後雙手抱住,端了起來。
他喝得不快,十分斯文。清辭知道這藥有多苦,但蕭煦的眉頭卻沒皺一下。喝完了藥,他又索索把碗放回了桌子上。
“大哥哥,我有飴糖,你要不要吃?”
“不需要。”蕭煦轉躺下,翻了個,把臉朝向了裏,一副生人勿近的抗拒姿態。清辭吐了吐舌頭,把東西收拾好,掩上門走開了。
染罷九九消寒圖上第三十一瓣梅花,清辭放下筆抬頭看了看蕭煦。
他上的外傷已經不需要再用藥了,服的藥卻還需喝下去。此時蕭煦已經可以自己慢慢從床上坐起了,隻是雙眼依舊無法視,雙也行不便。他總是不聲不響地躺著或坐著,仿佛已經接了命運的安排,既不反抗,也不抱怨。
燈火毫無意義地漫散著,從清辭這個角度看過去,他整個人都在床帳造就的影裏。人很沉靜,仿若他本就是一個吞噬著塵世的影,有些不真切的虛妄。
不管如何同他說話,他從不搭理,依舊也不許他。清辭想開解他,可不知道如何開解,又怕自己說錯了話惹他傷心,便默默地在一旁陪著。
為方便照顧他,田叔在一樓的西間給清辭安了一張書案,白日裏就在這裏摹寫溫書,夜晚等蕭煦睡下後才上樓睡覺。這一日正在幫紀言蹊整理編修書目,忽然聽見東間“哐當”一聲。清辭忙放下筆跑過去,隻見蕭煦跌坐在了地上。旁邊是一把翻倒的椅子,怕是不小心被椅子絆倒摔了一跤。
他的雙好不容易才有些起,這一摔不知道又怎樣。清辭一時也忘了他的忌諱,跑到他邊正要扶他,不料蕭煦卻是一把把推開,“走開!”
他人雖病著,力氣卻不小。清辭一個沒站穩,腦袋就直接磕在了桌子角。疼得“哎呀”一聲,半晌沒了聲音。
蕭煦索著終於站起了,抿了抿,方才問了句,“你怎樣?”
清辭疼得眼淚在眼中打轉,卻是強撐了一笑。不想讓他知道,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冷酷、疏離,不過是掩飾自己無能為力的狼狽。
既然他不讓看到,那麽也就當作看不到。
“我沒事,就是撞了一下……大哥哥你摔疼了嗎?你剛才是想要什麽?”
蕭煦沒再言語,默默躺回了床上。
清辭捂著頭站起來,指間膩,怕是流了。隨意抹了一下額頭,一抹猩紅,但也顧不上自己,試著在他邊坐下,又刻意地遠離著不到他。
聲音不大,輕得如同風雪寒夜裏的呢喃。“大哥哥,你看,人都有跌跤的時候。跌了跤,那就爬起來好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倘若覺得摔了跤就是失了麵子,不再肯見人了,那人得多可憐啊。”
看他桌上的杯子空了,怕是想要喝水又不想麻煩。於是忍著疼溫了一壺茶,給他的杯子倒了半滿,“大哥哥,水我倒好了。我先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然後捂著頭跑去了田嬸的小院。
田嬸給上藥時又心疼又生氣,“這真真就是養個白眼兒狼出來呀!丫頭,你可長點兒心吧。他既活過來了,也算是你積了德,何必管他?瞧瞧,好好的臉,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
田嬸是個人,非是憐香惜玉,隻是這些年同這孩相下來難免生出些真。又想起孩的那個三叔公,當年又是何等的?玉樹臨風公子如玉,是上京多的閨中夢裏人。如今呢,十多年寒窗孤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心疼這孩,怕步了紀言蹊的後塵。
好在傷在了額角,梳了劉海下來倒也能全遮住。清辭知道田嬸心疼自己,便撒道:“大哥哥眼睛看不見,又走不了路,心難免不好。等他康複了,就不會這樣了。以前我給二敏上藥的時候,它也抓我呢,現在還不是天天要往我懷裏鑽?”
“好好好,你是菩薩下凡!也是你跟瘸的緣分足,那個正好三敏!”
清辭掩咯咯笑起來,“三敏”這個名字倒是不錯,不都說賤名好養活嗎,說不定大哥哥換了個名字就好得快些?可雖然心裏這樣想,見到蕭煦的時候仍舊不敢說話。
山中風寒,數九寒冬更是冷得出奇。清辭這一日見完紀言蹊,順路從田嬸那裏背了一簍子炭回來。
“大哥哥,我回來了。”
門一推就開,進門時看見蕭煦仍舊靜靜坐在床上,不發一言。二敏則是在他床上一角,正打著瞌睡。蕭煦討厭這些貓貓狗狗,偏二敏又往他床上蹦。清辭衝二敏齜牙咧想它下來,可又不敢發出聲音。二敏視若無睹,翻了個又舒服地閉上了眼。
聽到了響,蕭煦的臉偏了一下,臉上有些疑,眉頭微微蹙在一起。
清辭忙道,“大哥哥,田叔說今天夜裏怕是有暴風雪,我多添一個炭盆。回頭我把炭盆放到左邊,你晚上起夜的時候要小心。若是夜裏口了,便大聲我。若我沒下來,你多幾次我就聽見啦。”清辭一邊說一邊往炭盆裏加了新炭,房間漸漸暖和起來。
蕭煦一貫沉默,清辭也習慣了他的沉默,並不以為意。把門窗都檢查了一遍,便上了樓。
天冷手僵,每寫一會兒便要拿手爐捂一捂手。等到今日裏的書稿都摹完了,雙腳也都凍麻了。清辭起扭了扭腰,活了下筋骨。
湯婆子已經把被子捂暖了。了服鑽進被子,翻過看到床前的炭盆。想了想,又坐起披上服,抱起炭盆悄悄下樓。
樓下燭燃盡,借著點天見蕭煦躺著,大約是睡著了。清辭輕手輕腳地把炭盆放下,見二敏還在他床角,便一把給抱起來,小聲嘟噥,“真不聽話!”然後再躡手躡腳地上了樓。
那一夜睡得尤其的沉,往常書院的鍾聲也沒能把起。
一掀開被子,整個人被外頭的涼氣凍得一哆嗦,冷冽的空氣裏似乎還飄著一點陌生的氣味。快速穿好服,打開門正要下樓,卻見蕭煦正著樓梯上來。忙走過去,又想起他不肯人,兩三步遠便停下了,“大哥哥,你起這樣早,是要什麽東西嗎?”
蕭煦搖搖頭,從懷裏了一個天青的小瓷瓶子出來,“這是我托田叔買的藥,昨天忘了給你。塗了就不會留疤。”
不知是什麽原因,他突然一改往日冷漠,竟然會給自己藥。清辭很有些意外,雙手接了過去,“都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大哥哥你不要記在心上。”
二敏又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一下跳到清辭的肩上,倒把嚇了一跳。
聽見驚呼,蕭煦問:“怎麽了?”
“沒事沒事,是二敏。大哥哥,咱們下去吧,我弄早飯給你。”
蕭煦點點頭,著扶梯一瘸一拐地慢慢下樓。
“大哥哥,以後有事你就我,不用自己上來的。要是我聽不見,你就吹個哨。”
“就像你喚田叔的時候一樣?”
蕭煦澹園來,還是頭一回同說這麽多話。沒有了嚴辭厲,竟然如此溫潤和,讓有了一份“春花映何限,郎獨采我”的喜出外。
“是呀,田叔不能說話。他要我們的時候就沒辦法,所以就吹哨子。不過喚田叔的哨子可不能隨便吹的,哨聲長短、快慢都有不同的意思,吹錯了可就糟了。”
清辭想到什麽,又忙說:“但是大哥哥我可以隨便吹,以後我若走得遠了,聽見哨子就回來了。不過,大哥哥,你會吹手哨嗎?”
蕭煦搖搖頭,清辭卻是粲然一笑,“沒關係,我教給你呀。”
蕭煦索著在前麵走,清辭見他快要撞上屏風,眼疾手快地跑到他前拉了他一把,“大哥哥,走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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