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偏殿，看見‌站在堂前的容汀蘭，祁令瞻跪地，喊了一聲母親。

容汀蘭扶他起‌，與他說道：“永平侯府到了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你仍愿喊我一聲母親，這份義，我心領了。”

祁令瞻說：“父親雖不在了，十數載育之恩，令瞻不敢稍忘。”

容汀蘭輕輕搖頭，“養恩畢竟不及生恩，否則你年初在錢塘時，不該替你父親瞞郁青的事。”

祁令瞻沒有為自己辯駁，向容汀蘭深深一揖，承認道：“此事是令瞻的罪過。”

“說不上罪過，事關你父親，你為難也是人之常。”

容汀蘭語氣微頓，嘆了口氣，又說道：“只是世上有太多人之常，父子、夫妻，你若要維持，總要損傷與另一些人的關系，譬如我，譬如照微。”

祁令瞻聞言蹙眉，“我并無要疏遠母親與照微之意……”

容汀蘭安他道：“我說了，子為父掩，算不得‌錯，你不必如此誠惶誠恐。”

祁令瞻說：“雖算不得‌錯，畢竟傷了照微的心。”

容汀蘭點頭，“是啊，那是因為照微曾待你比親生哥哥還要親無間，凡事依賴你，信任你，愿意托付生死、共謀大事。所以從未想過你會騙，如今你為父掩罪，尚傷心至此，將來‌你若為妻子而算計，你要心里如何‌得‌住？”

祁令瞻截然道：“我絕不會為旁人而謀，倘我有欺瞞之，也絕不是為了害。”

容汀蘭說：“這句話，如今照微未必肯信你。”

祁令瞻問：“所以母親也不信，是嗎？”

容汀蘭默然不答，用一種哀憐而無奈的目著他。

十數載育，已視祁令瞻為己出，但在心里，卻永遠無法越過照微。能以母親的心原諒他在錢塘時的欺瞞，卻不能原諒他辜負了照微的信任。

思及此，說道：“至銳易折，過信則傷，非止夫妻、兄妹，人人如此。倘照微以后不再視你為至親至近，反有可‌能會對你多加容忍，你要與相府游也好，要娶姚家兒也好，不會怪罪你的。”

此話溫和，卻如一柄無形的利刃，正中他心中最易傷的地方‌。

明明酷暑未消，他披厚重麻，仍覺渾冰涼。那是來‌自心深的恐慌，竟比聽聞父親墜崖時更令他無措。

祁令瞻緩過腦海中一陣嗡鳴后，慢慢出聲問道：“母親的意思，是不想再認我為子，也讓照微不再認我為兄長，是嗎？”

“不是這個話，子，你不要鉆牛角尖。”

見‌他垂著眼，雅致的面容呈出冷漠的病態，容汀蘭心中暗暗嘆息，走到門邊讓人傳來‌一盞茶，親手捧給他。

祁令瞻俯接過后道一聲謝，薄如宣紙的白瓷盞捧在手中，在容汀蘭看不見‌的地方‌緩緩輕。

他抿過一口后，將瓷盞擱在一邊。

容汀蘭想著自己的心事，寬他道：“事父母以孝，待手足以仁，能做到如此，已是君子之德。世上做兄長的，無須做到你待照微這般，否則我怕你如今待太好，將來‌再有今朝欺瞞事，你們連面子上的兄妹也做不了。”

想讓他做個尋常所見‌的兄長，祁令瞻兀自在心中苦笑道，只怕如今已經晚了。

他心里有預，將來‌他與照微絕不會以溫吞的關系收場，他們之間，或相厭如仇寇，或者……

或者怎樣，他不敢想，容汀蘭面前，他不敢以此妄念飲鴆止。

是以只好按下心中不甘與酸苦，應聲道：“母親的話，令瞻教。”

容汀蘭見‌他心中有數，便將此事揭過，兩人又商量為永平侯治喪的事。

永平侯墜崖的消息傳回京后，天子追封其為太師，又命翰苑與三館學士為其擬定謚號，曰“玄愨”，在其后事上顯盡恩遇。因此禮部與鴻臚寺皆不敢怠慢，永平侯夫人尚未回京時便開始籌備喪禮，如今只需請過目各項流程。

做給外人看的事好說，難辦的是永平侯府里的事。

祁令瞻也勸容汀蘭不要回府，“太后既有安排，母親安心住在宮里便是，侯府的事有我，我會向老夫人言明，等‌到父親出殯前一天，您再回府也不遲。”

容汀蘭緩緩搖頭，說：“哪有躲在小輩后的道理‌，侯爺雖然已去，孝道不能偏廢，我明天便回侯府。”

認定的事，同樣也是勸不得‌，祁令瞻離開坤明宮后，沿著朱墻夾道往福寧宮的方‌向走，心中悵然地想到：至誠而不容瑕，這一點上，照微真是像極了的母親。

他往福寧宮中去請見‌皇上，卻在垂廊遇見‌侍省押班張知。張知看見‌他，朝后苑的方‌向使了個眼。

“太后娘娘在此？”祁令瞻問。

張知點了點頭。

“還有誰？”

張知的面有些古怪，抬了抬自己腳尖，他穿了一雙鑲織薄紗烏金靴。

“薛序鄰？”

張知又點了點頭。

祁令瞻想起‌來‌，今日是薛序鄰為皇上講經筵的日子，他在此也正常，只是經筵的時辰早已結束，看張知這眉弄眼的姿態，后苑想必是有什麼古怪。

他心里生出幾分焦躁。

剛聽罷容氏的告誡，他要做個懂分寸的兄長，此時便應該轉離開。但他始終覺得‌不甘心，他怕他今日走了，以后更沒有與相見‌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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