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無瀾,暗中默許。
至于他心里的寂寥,無人與訴,不值一提,常常連他自己也不愿深思、不敢深思。
事實上,照微并未就此放棄追究容郁青的死因。
新帝登基已有半年,雖然朝堂外仍有諸多力不從心之,但肅王已伏誅,宵小之徒暫時偃息,不敢再覬覦國。
杜思逐近日事務清閑,遞折子請假,想回荊湖路駐軍探親,畢竟他當初倉皇京,又稀里糊涂做了殿前司指揮使,還沒好好與父親和營中兄弟道別。
林軍與各州駐軍有來往,此事說來有些敏,但照微痛快批了他的折子,私下代他,讓他借此機會往錢塘去一趟。
態度親切,央他時并不以太后自居:“在云兄在荊湖一帶混了許多年,想必對此地匪寇的行徑也知道一二。我不信舅舅為流匪所害,即使是,背后也一定有別人支使,我給你寫幾個人,勞煩你往錢塘幫我查一查。”
杜思逐接過寫下的名單,頗有些寵若驚,“太后娘娘竟如此信任我嗎?”
若非別無選擇,照微確實不會找他。
但面上笑道:“你我是兒時相識的玩伴,我搬起石頭趕走鱷魚,也算救你命,如今又提拔你做了指揮使,讓你幫個小忙,不過分吧?”
“不過分,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杜思逐答應,意氣風發地走了。
容郁青一案中最關鍵的人,是當初奉命下兩淮查勘他有無貪污形的天子特使、背地里寫了折子向姚丞相示好的兩面欽差,薛序鄰。
祁令瞻從兩淮趕回來的第二天就邀他在樊花樓相見。
雅間外緩歌曼舞,竹不絕,往來笑語如沸。房間里兩個年輕男子對案而坐,一個清凜如冷月升雪,一個溫雅如蘭葉垂,皆是滿懷迂回的心思,只對著案上一壺清茶。
“四月初在館驛,我尚不知閣下是翰林承旨廖云薦的兒子,果然是子肖父,薛同僚真有廖承旨的風姿。”
祁令瞻緩聲輕淡,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贊揚還是在嘲諷。幸而薛序鄰并不甚在意他的態度,回敬一笑。
他對祁令瞻說:“是永平侯將此事告訴參知的吧?那他有沒有再告訴你一些別的事,譬如容郁青是怎麼死的,他和哪個山頭的匪寇有見不得人的。”
祁令瞻道:“舅舅為流匪所害,確實偶然之不幸。”
“只怕太后娘娘不這般認為,聽說昨日下午,你們兄妹吵架了?”薛序鄰角牽了牽,似是無奈,又似是譏諷,“倘知曉我曾遞過一份折子給姚丞相,關乎永平侯府的名譽,而后容郁青就出了事,不知會不會往你們父子上猜測。”
祁令瞻問:“閣下自錢塘回京已逾半月,為何不去?”
薛序鄰道:“因為我正等著今日,想見識一下參知大人為了封我的口,能給我什麼好。”
他的底牌已經被翻開,他想要的,祁令瞻心中已有猜測。他從袖間取出一份札,擱在案上,戴著手的右手屈指輕輕敲了敲。
他對薛序鄰說:“這是十七年前與北金簽訂的平康盟約抄錄本,你想要的答案就在這其中。”
薛序鄰的目凝落其上,久久不能移開。
他說:“倘這其中有我尋找的答案,作為換,我會向太后娘娘瞞此事。”
“不止如此,還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
祁令瞻沾了茶水,緩緩在案上倒寫下一個“姚”字。
他說:“你的份遲早瞞不住,不妨借我一用,向姚丞相賣個好。”
薛序鄰聞言挑眉。
他拾起桌上的卷札,緩緩解開,從頭細讀,待讀到“不得輒易宰執”一句時,瞳孔驀然一。
祁令瞻緩聲道:“這是姚鶴守當年越過令尊,私下與北金談的條件,為了討好北金人,他事先將底線條件給了北金,因此北金人在談判時咬死了每年三十萬兩,不肯退讓,所以令尊……”
“自覺愧對朝廷,于平康之盟后自刎謝罪。”薛序鄰捧著卷札的手輕輕抖,面慘白,出恍然又荒唐的凄冷一笑,低聲近乎喃喃道:“他本來是想做不辱使命的唐雎,誰料竟了割城認父的石敬瑭,怪不得,怪不得……”
雅間一時寂靜,薛序鄰緩了片刻,慢慢將卷札收起,還給了祁令瞻。
他說:“所以若是姚鶴守知道了我的份,一定不會信任我,不如利用此事,為參知做個人。那參知又想做什麼呢?”
祁令瞻道:“做你本來要做的事。”
兩人達了換,此后相見,仍是若無其事的模樣,直到薛序鄰被明熹太后召見,他俯跪在坤明宮的青石地板上,看見宮人捧出滿滿一匣子黃金,擺在他面前。
太后娘娘笑靨如春風,問他:“薛卿再仔細想想,兩淮發生的事,是否還有哪些細節尚未告訴本宮?”
薛序鄰態度堅定地說道:“臣此前已盡言。”
“是麼,”照微面上的笑意漸漸轉冷,目落在那一匣黃金上,對薛序鄰道,“那這一百兩黃金,薛卿就收下吧,這是本宮的私人贈與,是為你南下跑了這一趟,勞苦功高。”
如此含義曖昧的賞賜,若是收下,他在姚鶴守面前,可真就解釋不清自己的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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