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需要孤來殺

太後示意撤去氣味濃重的安神香。

搬走香爐的宮婢打開門，冷風灌進殿，讓人忍不住脊背發寒汗豎起。

太後怔怔看著的這個兒子。

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候雍國開始變法圖強，廢井田、開阡陌、獎軍功、統一度量衡。別的也便罷了，度量衡統一，便有居心叵測的國家說雍國是要以一國之“度”測量天下，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為了給雍國爭取足夠的時間推行新法，避免戰爭，先王把的長子趙政送去千裏之外的趙國為質。

那時候剛剛生下趙蛟不久，心痛之下日日哭泣，落下了迎風流淚的眼疾。

趙政離開後的第一個月，每日都要步行半個時辰，走到王宮最高的地方，踮腳眺東北方向。

政兒到了嗎？陪同政兒的使團盡心嗎？齊國冬早，政兒可千萬不要染風寒。

後來有一次，宮得寵的妃妾趁著出門思念長子，在趙蛟的飲食裏下了毒。

可憐趙蛟那時候才剛滿周歲，因為中毒臥床兩個月，灌進無數苦藥，險些夭折。

作為母親，責備自己因為長子忽略子，責備自己的疏忽大意。

趙蛟瘦得竹簡一樣薄的手無力地搭在的胳膊上，哭著往懷裏鑽。

“娘，娘……”

他可憐的樣子喚回了姬蠻的心。

從此後姬蠻再不敢疏於照顧子。

把對趙政的思念換對趙蛟的嗬護，這是僅剩下的兒子

了，要好好養大。

日日夜夜，趙蛟會走了會跳了會抱著撒了，會把不舍得吃的食留給了，可也漸漸淡忘了遠方的另一個孩子。

這淡忘是有意還是無意，姬蠻已經想不起來了。

後來的長子十八歲了，被先王派使臣接回來。

一別十二年未見，看著麵前高出許多，材魁梧、子清冷的年男子，竟無法生出憐惜心疼的緒。

母子之間的隔閡像豎著百丈高的牆，在牆這邊，趙政在牆那邊。

好在，趙政主國事，有趙蛟承歡膝下。

可是事到如今，太後卻發現用心養大的子，細心教養的子，如今恃寵而驕不知天高地厚，心狠手辣幾乎喪心病狂。

怎麽會這樣呢？

太後覺得有一把刀在剜著的心，一點一點，疼痛髓。

“來人！”

麵前的長安君滿臉要拯救兄長於水火之中的神，太後卻喝令道：“把趙蛟五花大綁，鎖進地牢！”

“母後！母後！”

被侍拉下去的趙蛟猛然掙開，抱住了太後垂下床的。

“母後，您想清楚，您可隻有我這一個兒子了。多叔伯兄弟覬覦王位，一旦王兄和兒子都死了，誰會做這雍國的新君？”

他本就沒有質問為何太後會讓人把他捆下去。

他也不為自己辯解，不鳴冤，不屈。

他隻是陳利弊，隻是告訴姬蠻那個殘忍的真相。

一旦我們兩個都死了，王位易主，你的地位也岌

岌可危。

寬容我，幫助我，是你眼下唯一的選擇。

姬蠻冷冷地看著他。

的眼神中已經沒有往日的憐惜，憤怒和失讓一瞬間如同老了十幾歲。姬蠻一不任由趙蛟抓著，狠狠道：“哀家恨不得殺了你！”

慣子如殺子，明白得太遲了。

第一次看到那樣的目，趙蛟驚駭之下僵地鬆開了姬蠻的。

“母後，”他的聲音平靜下來，臉上竟然帶了一將要得逞的笑，“兒臣勸您先不要想誰繼位可以掃平六合統一天下，兒臣勸您想一想，誰是您的骨。”

太後神中凝結的冰霜碎冷漠的雪刃，疲倦地揮了揮手。

“拉下去。”

薑禾醒來時，的右手仍然搭著趙政的後背，而的右，也肆無忌憚地著趙政的腰。

像是一隻掛在趙政上的猴子，以一種黏人的姿勢醒來。

好在趙政仍然在昏睡，睡夢中他沒有翻，呼吸勻稱。

薑禾小心地從趙政上挪下來。

先挪手臂，再挪右，最後輕輕翻——可剛翻過子背對趙政，後的人卻忽然了。

趙政的胳膊過來，把薑禾團進懷裏。

“你醒了？”

大喜過的薑禾一麵推開趙政的胳膊，一麵要起。

“別。”趙政在後嗡聲道。

薑禾又推了推，趙政的頭卻更近了一點，恬不知恥道：“王後把孤當作床欄搭了一夜，還不準孤抱抱嗎？”

看這樣子是死不了了。

薑

禾迅速把他推開，坐了起來。

“我去傳醫進來。”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又添一抹新的霞。

“不要去，”趙政道，“你把這兩日的事同孤說說吧。”

這兩日的事，無非是趙蛟要闖進來，薑禾查出通傳消息的醫，殺掉醫喝令衛尉軍，嚇退了趙蛟。

聽說太後得知趙政中毒，大驚之下昏厥過去。

薑禾守著趙政不敢離開，還沒有去探。

至於別的，就是讓蘇渝帶著趙政的信去見韋彰德。

薑禾蘇渝帶去的話隻有一句：“陛下所中之毒，是醉歿。”

京都人人都以為這種毒藥隻有韋相國有。

薑禾要讓他無法作壁上觀，要讓他著急，讓他考慮是坐山觀虎鬥，還是勤王誅佞。

送去了信，等同於“信”字，這是他唯一活命的機會了。

“做得不錯。”趙政灰白的臉上浮現一笑容，激賞道，“若不是孤昏睡過去，如今趙蛟和韋彰德都已經死了，倒看不了王後此番謀略，是如何彩。”

蘇渝的確說過趙政自有安排。

若不是……

想到這裏薑禾的神有些不安，懸在床沿下的微微搖晃，有些無措道：“阿翁說，你害怕我中毒，才跑去魏國使館，耽誤了解毒的時間。”

薑禾最怕欠人恩。

當年魏忌救命，又千裏相送，已經覺得要還一輩子。

和趙政之間，就應該簡簡單單的。

他們是易，是你應我一事，我還你一事，

互不相欠明明白白。

可李溫舟卻說，他擔憂自己中毒，才去了魏國使館的。

薑禾永遠忘不了趙政在馬車上撲懷中，口吐鮮不停的樣子。他一貫冷厲從容，卻第一次弱小得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讓人生出擔憂。

趙政仍舊躺在床上。

他沒有力氣直起子去看薑禾的神，但他看到了按著床欄攥的手，和故作從容擺的雙。

也有這一麵啊，不知所措小心掩飾。

趙政搖了搖頭，聲音平淡如水道：“李溫舟腦子不行，喜歡胡揣測。孤到魏國行館去，是因為懷疑魏忌本就沒有病，擔心他在搞什麽名堂。這次韓國要獻上確保我雍國關中饒的良策，孤聽說便是魏忌的功勞。孤不會錯過確認他是否有眼疾的這個機會，莫說是你在，就是你不在，孤也會找機會過去的。”

原來是這樣嗎？

薑禾晃的停下。

心中鬆了一口氣，又莫名有些懷疑。

殿靜了靜，過了一會兒，趙政又開口道：“那些信，都是他寫的嗎？”

薑禾頷首。

那麽多，每一個字都帶著深厚誼，還沒有全部看完。

“他很不錯，”趙政的手按著薑禾垂在床邊的一點角，聲音卻聽不出什麽緒，“當年他能救你送你，也很不錯。”

是很不錯。

一抹笑容在薑禾角散開，被勉力轉過頭的趙政看在眼裏。

他心中微痛，口而出道：“但你若嫁給他，不出十年

，便會守寡。”

薑禾臉上的笑容凝結，轉頭狠狠看向趙政。

“你殺不了他！”道。

“不需要孤來殺，”趙政臉上帶著一點惋惜，“魏國以魏公子之力強撐到現在，可魏國國君卻對他三分利用七分忌憚。魏公子足智多謀卻安於兄友弟恭，孤甚至無需派人離間，他便會死在自己兄長手中。”

薑禾悶不作聲搖了搖頭。

不會的，有在，那些冷箭暗刀，來擋，會保他無虞。

看擔憂卻又篤定的神，趙政的手緩緩收回，按住了自己有些悶痛的心。

不能放走。

若去往魏國，等待的不是花前月下相濡以沫免於戰的安寧歲月，而是步步殺機齟齬齷齪食不甘味的奔波辛勞。

而終有一日，會有人用的命，來阻擋他親率雍國鐵騎，踏碎魏國城池。魏忌那麽聰明，他會知道薑禾是他的肋。

而自己絕不是會為一人舍去天下的傻瓜。

五百年了，就算他自己去死，他也要七國歸一，結束戰。

坐在床邊的薑禾似乎心很好。

這片刻沒有爭吵的溫暖，他沒有去打破。

天似乎是在一瞬間傾瀉進屋子，太後大駕到來。

趙政迅速閉上眼睛，薑禾會意，跪地迎接太後。

太後是帶著醫來的。

醫中不有昨日為趙政診脈的，還有太後宮中的。

濃妝華服舉止從容，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太後的臉上也沒有毫驚慌失措。

“陛下怎麽樣了？”

醫接連診脈後，跪在太後麵前回稟。

“臣等技拙，還是再請人來吧。”

看他們的模樣，似乎趙政已經是毒肺腑，藥石罔效了。

薑禾抬頭向床上的雍國國君看去，一時間有些疑。

趙政剛剛不是還在同說話嗎？

難道他雖然醒了，也命不久矣嗎？

下意識地，薑禾按向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