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倒在了地上。眼睛大睜著，隨著心口的鮮洇紅料，他渾的不自然地搐著，很快眸便渙散了下去。

“隊長！”

侍衛們紅著眼眶圍在許冬邊，喊道。

他們尋常當差的時候鮮能說話，與許冬的流基本都在命令與回復。可是侍衛終究也都是人，又怎麼會沒有？

“原來……”許冬半靠在人的臂彎里，看著來到他跟前的穆清葭。他了一口氣，笑了聲：“原來你說得沒錯……我真的不可能活著得到自由……”

楚云遏的脖子上被掐出了幾個青紫的手印，但還是先行給許冬的心臟附近施了針，暫時維持住了他的心脈。

“沒用了。”他嗓音嘶啞地對穆清葭道，“那人本就是想要他的命，箭頭直他的心脈。我行針也最多只能讓他再多拖上一時半刻，救不回來了。”

楚云遏覺得有些懊喪，起瞥了許冬一眼，了自己的脖子：“沒想到竟然功虧一簣，白白讓我遭了這些罪。”

穆清葭半蹲下去，問許冬：“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事到如今，瞞得再深也已經沒有意義了。許冬一五一十地跟穆清葭坦白道：“十年前我母親死后，我流落街頭，因為了兩個饅頭差點被打死，是那個人救了我。”

“他沒有告訴我名字，只讓我他閆先生……”許冬緩了一口氣，看著穆清葭，問道：“你見到過從北境來的人嗎？”

穆清葭點頭：“見過。”

“閆先生就長那樣，材很高大，留著大胡子，笑起來卻十分爽朗。”許冬向穆清葭形容道，“我的老家在夢州，男人瘦高文氣，人玲瓏小，沒有一個像閆先生這樣的。他跟我說他是個生意人，是來夢州談生意的。”

“我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生意。后來我跟了閆先生，他說我太弱容易被欺負，就教了我一些功夫，但他與重要的客人面談時都讓我回避，從不讓我參與進去。”

“我跟了閆先生兩年，后來他離開夢州沒有讓我跟著，只時不時地會給我送些錢過來。直到五年前，閆先生又來了夢州，問我愿不愿意替他辦件事。”

“我一直想要報答閆先生的恩，自然答應。于是閆先生帶走了我，讓我與其余七人一起集中訓練了一年，之后便給了我羅與的地址，讓我潛曜王府。”

“你沒有懷疑過他的目的嗎？”穆清葭問。

許冬笑了笑：“怎麼會沒懷疑過？從與另外那七人關在一起集訓的時候我就知道，閆先生大概不是什麼好人——至對我大鄴而言，他不是個好人。只是那又怎麼樣呢？”

“我們都是恨了這個國家，恨了這個朝廷的人。倘若能做出什麼事復仇的話，于我們、于我們被害死的親人朋友而言，都是快事。”

許冬永遠不會忘記十年前他母親從縣城回來時的模樣。

那樣冷的冬天，上只剩一件單薄的被撕爛了的衫，幾乎都沒有辦法遮住的軀。就那樣赤著足，拖著滿被凌辱過后的污漬和傷痕走回了家，一路上不知遭到了多的指點和白眼，不知道聽了多的恥笑和辱罵。

他那時了風寒發著高燒，問了母親多遍也只得到了母親含淚的安。他本想著等吃了藥有力氣了，定要將事問個清楚弄個明白，定要為母親出頭。

可是他母親卻沒等到他的“出頭”。

次日給他煎了藥后，他母親就在偏屋的梁上懸了一麻繩自盡了。

滿腔的屈辱和不甘，最終不過化作了眼角沒來得及落下的一顆淚。

后來他瘋了一樣跑去縣城，一路走一路問，才從街坊的只言片語中拼出了大概——原來那日他母親來替他買藥，從藥房出來的時候卻到了街上的惡霸。

只是因為他母親不小心撞了他們一下，只是因為他母親“長得有幾分姿”，所以那幾個惡霸就將他母親拖走了，在一個破廟里連著欺負了三日。直到他們玩膩了，他母親也哭啞了不再反抗掙扎了，他們才將他母親放了。

于是他母親就近乎赤地在繁華的縣城街上一路走過，被無數的人圍看著，指點著，聽跟在后的那幾個惡霸吹著口哨一口一個“貨”、“婦”地形容，聽他們用最下流污穢的言語描述欺辱的過程，一直到走出縣城，走上回家的山路。

許冬落下淚來：“可我母親即便遭遇了這樣的折磨，卻也沒有忘記去藥房重新為我抓藥……明明什麼都丟了，卻地抱著治我風寒的藥，一路不松手地抱了回來……”

“后來我也找到了這幾個惡霸，我在他們的拳打腳踢中拼了命地按住了其中領頭的那個，直到路人跑去報了。”

“我以為我母親的冤屈總算可以得到昭雪了，我以為這些惡霸總算能夠得到報應了……可是，呵……”

許冬自嘲地道，“縣本不愿意為了我母親得罪這些地頭蛇。他竟然說我母親是自盡的就算不得被害，他竟然說我母親會不蔽地行走在路上，本就是個不檢點的人，他竟然說……這不過是男之間的一點小事……”

“呵，小事……是啊，在這些當的人眼里，平頭老百姓卑賤得宛如螻蟻，螻蟻的生死又能算什麼大事呢？怎麼能跟他們的政績、前程、表書上的花團錦簇歲月靜好這樣的‘大事’相比呢？”

“可是我不甘心！”

許冬含恨地咬了咬牙，“明明我母親什麼都沒做錯，明明是到委屈、到傷害的人，為什麼施暴的人、冷眼旁觀的人、冷嘲熱諷的人都不用到懲罰，卻是我母親背負了一的罵名？”

“縣不管，我就上訪到了州衙，我去找夢州知州申冤。只是一州之長，多大的啊，豈是我這樣的小人說見就能見的。”

“我在夢州府衙外坐了足足五日，鳴冤鼓敲了一遍又一遍，可夢州知州就是沒有召見。甚至他們還通知到了我老家的縣衙，一群縣差將我拖了回去。”

許冬說到這里的時候默了默。

他問道：“你們經歷過瘟疫嗎？”他看向一旁的楚云遏，說：“你是神醫，定然理過不得瘟疫的患者吧？”

楚云遏不回答，許冬也不在意：“我那時候就經歷了。”

“因為我離家的時間太久，母親的尸放在家中放壞了，又被老鼠啃咬過，時疫就這麼染了開來。”

“一開始只是周圍鄰居起了熱癥，后來就整個村子都得了，慢慢往旁邊村鎮蔓延開去。”

“縣衙直到這時才有些著急了。夢州，一旦瘟疫落下便會大趨勢，所以為了防止疫再蔓延，縣上表州衙后，將所有染了瘟疫的人盡數趕到了山上自生自滅，屠了家畜、埋了家禽，焚了他們的家。”

“我家是瘟疫的源頭，自然是最先被焚燒的，連帶著我母親的尸一起，被燒得一點殘渣都不剩。”

“我東奔西跑喊冤喊了這麼久，最終我母親卻是以這樣的方式換來了一次萬眾矚目，呵呵……你們說，是不是很好笑？”

“被趕上山的人后來全死了，一個都沒再下來。”

“那一年夢州卻因‘民風敦厚’得到了朝廷的褒獎，夢州知州也因治下有方、多年來都不曾給朝廷添麻煩而被嘉獎，不多久便被調往京城衙門任職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不是我們的那個縣不行、不是夢州不行，而是這個國家、這個朝廷該完了。”

“既然如此，那麼與其讓它再茍延殘下去，不如推上一把，讓它早日滅亡。或許這樣，活在最底層的萬千螻蟻便有機會得到息了吧……”

穆清葭的眼中出了幾分悲憫：“那如今呢？你如今還覺得自己做得對嗎？”

“幫助心懷不軌的人戕害一個難得的好，讓衍州的局面更加混，對百姓們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許冬的神出了些許迷茫。

穆清葭道：“我雖然不知道這個‘閆先生’是什麼份，但也知道他定然是要害我大鄴、害我鄴國百姓之人。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倘若我大鄴江山，你覺得活在底層的百姓們，真的就不會再苦難了嗎？會比國家安定的時候過得更好嗎？”

“或許吧……”許冬咳了一聲，氣若游道，“只不過我已經沒有時間去驗證自己究竟做得是對是錯了……”

“這就是報應吧……”許冬緩緩合上了眼，“我曾用后一劍殺死了朱將軍，今日自己也是后中箭而亡……”

“老天爺終究，還是公平的……”

看著許冬的手從上垂落，穆清葭眼底微微黯然，默不作聲地站起了。

羅與從外頭匆匆趕進來，一同進來的還有陸長洲、曹猛、黃中等人。

“王爺。”曹猛和黃中對楚云遏做了一揖，瞥一眼地上再沒了聲息的許冬，“他就是殺害朱將軍的兇手嗎？”

楚云遏用領遮住了脖子上的瘀痕，因嗓音嘶啞，聽起來倒是更合周瑾寒的低沉了。“嗯，他死了。”

“可惡。”曹猛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心，“讓他死得這麼便宜！”

只是人死如燈滅，哪怕再多怨恨，他們也沒有辦法替朱將軍報仇了。

穆清葭偏頭看向羅與：“人追到了嗎？”

羅與搖搖頭：“沒有。出了府衙就沒了他的蹤跡。”

來時悄無聲息，滅了口之后又消失得毫無蹤影，可見對方早已做好了準備。

穆清葭眉頭輕擰起，沒再多問什麼。

看著羅與垂眸著許冬的模樣，走上去輕嘆了聲：“節哀。”

“我沒事。”羅與回道，神淡淡的，“……只是想不起他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了。”

他也確實如許冬所言，已經記不起他的母親——那個曾被自己喚作“嬸嬸”的人——長得什麼模樣。

或許他的骨生來就要比旁人冷上許多吧。

可是他卻記得當初那張遞進自己手里的熱乎乎的烙餅，記得曾有一雙溫暖的手過自己的頭頂，記得有人用慈又憐惜的語調告訴過自己：“好孩子，以后這就是你的家。”

羅與看著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的自己時的伙伴，默默心想道：

自己以后……再也沒有家了。

善后的事穆清葭沒再參與，駐防軍要走了許冬的尸，說是要給朱將軍與全城的百姓一個代。

羅與也沒有阻止。

畢竟人死了，剩下的不過只是一副皮囊，留下來也沒有用。

“周瑾寒”隨穆清葭一道回了屋，一直到人后卸下防備，他才讓覃榆給他打來了一盆熱水，將一瓶藥灑進水里洗了臉，將著的這張面撕了下來。

穆清葭端坐著看楚云遏變臉，一直到他總算也安坐了，才從袖中取出了東西遞過去：“現在可以解釋一下要我取下箭頭的原因了嗎？”

楚云遏接過了東西，翻開外頭包著的手絹后出里面帶的袖箭箭頭。昏暗的線下，鐵制的箭頭泛著銀藍的一層。

“這上面了毒。”楚云遏回答道。

一說起研究毒藥，他就覺脖子上的淤青都不疼了：“你看到上頭的了沒？一般殘留的凝固后都會變鐵銹一樣薄薄的一層紅褐，可這上面的卻結了塊狀，而且也要比正常的更加紫黑，這都是遇到毒藥才會有的反應。”

“只不過剛剛看那許冬的上，卻又沒有中毒的癥狀啊……”楚云遏皺眉了自己的兩撇八字胡，“既能毒死人卻又能不讓人看出是中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毒藥。”

“王妃，奴婢不明白。”覃榆聽完不解道，“不是說那個許冬是被箭直接中了心脈嗎？既然他都已經必死了，那為什麼殺他的人還要多此一舉在箭頭上涂毒藥呢？”

“為了保險些，防止意外吧。”穆清葭淡聲道，“萬一袖箭沒有正中許冬心脈，毒藥也能保證他必死無疑。”

“這毒藥很厲害嗎？”覃榆問。

“厲害。”楚云遏點頭，對著線半瞇起眼睛說道，“按這個箭頭上的用量來看，中毒后用不了半刻鐘就能送人上西天。并且因為從外觀上沒有明顯的中毒的癥狀，看起來就跟暴斃差不多——暴斃！”

楚云遏說到這里，眼珠子驀然瞪大了一下。他一拍桌面：“好哇，我想起來這毒在哪里看見過了！”

穆清葭被他一驚一乍的模樣弄得皺眉：“哪里？”

“王妃這記看來不行啊。”楚云遏笑瞇瞇地回視穆清葭，眼底出一抹，“你們曜王府前段時間不是才剛暴斃過一個人嗎？”

穆清葭和覃榆悚然一驚，異口同聲道：“你說的是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