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陳跡

周翡覺得自己能一覺睡到地老天荒，最好躺著爛在泥裡，省得將來還得起來再死一次。

無奈這些年在外面風餐宿，鍛煉得太警醒，即使意識飄在半空，也能被陌生環境中沒完沒了的“窸窣”聲驚了。

周翡正迷迷糊糊地有一點清醒，下意識地了一下，卻不料被這麼個小作疼得眼前一黑。本能地有些畏懼，立刻就想接著暈，誰知邊卻不知是誰，沒輕沒重地往地上放了什麼東西，“咣當”一聲巨響，活生生地把嚇清醒了。

陡然一激靈，記憶開閘似的回籠，想起自己在何方，抬手便要去腰間的刀，卻了個空。

周翡猝然睜眼，正對上一張髒兮兮的年輕孩的臉。

那孩嚇了一跳，接著睜大了眼睛，著一口不知是哪裡的口音，大道：“醒了！”

孩話音沒落，一大幫也不知是男老的“花子”便紛紛聚攏過來，一同探頭探腦地對周翡施以圍觀。

“哎喲，真的！”

“醒了醒了！”

周翡：“……”

這才注意到，自己好似在地下，視野極其寬闊，四周的火把已經被人點了起來，難怪這些流民們跑來跑去回音聲這麼大。

面前的孩也不怕，從旁邊一口大鍋中盛出一碗什麼黏糊糊的東西給周翡，又湊上來道：“這鍋子也太沉了，剛才差點讓我弄灑了，快來，喝一點，連藥帶水都有了。”

周翡試著挪了一下，驚愕地發現自己腰上竟然吃不上勁。

“啊，對，蛇姑……呃，就是那個蛇……大俠給你用了一種獨門金瘡藥，他說見效很快的，就是恐怕剛開始傷口會有些麻痹，行不太自在，沒關係，我喂你喝。”孩十分快言快語，自來地將那缺了口的碗遞到周翡面前，“我呀，小名做春姑，沒大名，有事你儘管吩咐我——我說，你們都別在這圍著，小虎，你快去告訴蛇大俠他們。”

旁邊一個年應了一聲，撒便跑了。

春姑雖然話多，但看得出是慣常伺候人的，麻利地將一碗藥水給周翡喂了進去，既沒有嗆著，也沒灑出來一點。

隨後孩又哼著小曲，拿出一塊素淨的細絹，周翡不由得疑地看了那塊絹布一眼。

“這個啊，”春姑好像看出的疑問，便笑道，“是李大俠帶著咱們從這裡找的，這地方真好，鍋碗瓢盆什麼都有呢，有個箱子裡放了好多尚好的料子，還有不陳糧，雖然不大新鮮了，但好好篩一篩也能吃啊，看來以前有人在這裡常住過呢！來，我給你汗。”

周翡不太習慣被人照顧，忙一偏頭：“姑娘，你不必這麼……”

“這有什麼呢，”春姑笑道，“要不是你們，我和我弟都沒命了呢。我們從北邊一路逃難過來，本以為就要死了，被一起逃難的好心人救下，收留了我們姐弟，一路將我們帶到這裡。”

周翡問道：“領路人的道士嗎？”

“不是。”春姑忙前忙後地端來一碗米粥，細細地吹涼，喂給周翡，又道，“不過據說跟道士也有關係，有個老伯，前些年有道士途徑他家討水喝，那會他家裡還算殷實，見了出家人，便請進來給了頓飯吃，道士們臨走的時候給了他一張地圖，說是有朝一日遇到難，可以按著地圖走，有一容之所。老伯當時沒在意，誰知後來真的打起來了，他這才想起來這東西，忙沿途召集親朋故舊，按著地圖找了來。到了山谷才發現，原來來的不止一撥人，前前後後差錯跑來的人，都或多或地供養過道士，故事也差不多呢。”

周翡若有所思。

也就是說，外面那建在齊門地的山谷多年前就型了，齊門的道士們料到有的一天，早早將此地地址給了曾給過他們恩惠的邊境百姓。

“我還以為得救了，”春姑兀自說道，“唉，誰知到了這，好景不長，那些畜生又闖了進來，剛開始還對我們花言巧語。咱們都是尋常老百姓，豈敢和朝廷抗衡，自然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他們越來越得寸進尺，越來越將我們當豬狗，最後還將我們轟到一關起來，把人都強行拖出來關到西邊大營裡，供他們取樂。”

周翡輕輕皺起眉。

“誰知我們運氣好，有個蛇姑……哦，不對，是蛇大俠，”春姑吐了吐舌頭，“那些混帳胚子一靠近西北大營，便會莫名其妙遭蛇咬，灑雄黃也不管用，嘿嘿，他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中邪了呢。”

這時，旁邊一個聲音話道：“我迫不得已男扮裝，唐突諸位了，抱歉。”

周翡一偏頭，見應何從走過來，他已經把腦袋上那莫名其妙的辮子解了，雖沒來得及換服，但只要不刻意掩飾自己聲音與舉止，還算能讓人看出他只是個相貌清秀的男青年。

“一時三刻別真氣，你功扎實，雖然有傷，但不知是什麼門路，反而頗有點破而後立的意思，我看問題不大。”應何從說完，打量了周翡一眼，又真誠地讚揚道，“周姑娘，你可真打啊。”

周翡：“……”

一別數年，毒郎中開口找揍的本領猶勝當年。

周翡問道：“你怎麼弄這幅德行？”

“我托行腳幫打探齊門地，不料消息不知怎麼走了，那幾個幫我跑的行腳幫漢子都被人殺了，殺人者應該是個刺客，固執地認為我肯定知道些什麼，一路追殺我，幸虧我養的蛇警醒，幾次三番提前示警，一次被他困在一個客棧中，我上藥用完，來不及配，別無辦法，只好扮作裝，混在一群從人牙那逃出來的人中離開，誰知居然機緣巧合被們帶到了這山谷。”

那群北軍瞎，愣是將他也當了新鮮水靈的大姑娘。

執著于齊門地的刺客，周翡就知道一個封無言，想了想，覺得倒是也說得通——“黑判”封無言是何許人也，自然不會注意到一群朝不保夕的流民，怎會想到他夢寐以求的境就是掌握在這群螻蟻手上？想必就這麼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機會肩而過了。當時他失去了應何從的蹤跡，封無言準是去尋找其他門路，正好趕上柳家莊各大門派圍剿殷沛，便前去撿便宜。

周翡奇道：“可你不是大藥穀的人嗎，怎麼你也在找齊門地？”

“因為呂國師的墓地是個冠塚，”應何從道，“據說他晚年荒唐得很，每日就是煉丹吃藥，吃得神智也頗不清醒，一日竟還走失了，當年谷中前輩們翻遍了整個中原也沒找到他，只在幾年後收到他一封信，指派了下一任掌門，並說自己得仙人指點，于不為人知之找到一境，準備在此羽化而去云云……簡直不可理喻，這些丟人事都是門派，沒往外傳過。”

周翡道：“你懷疑那個‘不為人知的境’就是齊門地。”

“因為涅槃蠱。”應何從道，“我剛開始還不知道，後來看見你送來那批藥穀典籍裡，有一本異聞錄，記載了呂國師生平所見聞之匪夷所思之事，看著像民間神話，你可能沒仔細看，裡頭有個‘魑魅篇’，便提到了‘涅槃神教’與涅槃蠱的事，後面有一排小字，是呂國師後來添的，語焉不詳地說他因一時好奇，留下了這孽障，後來又因為一些心魔，竟將它養了起來，如今看來，倒像個禍云云……我這才疑心，那個自稱‘清暉真人’的，很可能到過當年呂國師的‘羽化’之地。”

周翡聽得一愣一愣的，倒沒料到當中還有這麼曲折的緣故。

應何從又娓娓道：“我便去追查這‘清暉真人’生平，發現他在得到涅槃蠱之前，好像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花了好大功夫挖出了他的真實份——就是山川劍的後人，想必你也知道，不用我多說——我在衡山腳下徘徊良久，終於打探出了一點蛛馬跡，說他當年曾重傷，是被幾個道士救走的。有名的道觀總共那麼幾個，掰手指能數出來，其中只有齊門燭山離湘水一帶不遠，而當年第一個死在清暉真人手上的‘白虎主’馮飛花離開活人死人山之後，似乎也是在這附近活，齊門慣會用那些奇門遁甲之類的玩意，豈不正像呂國師書上所說的‘不為人知之’？至此，線索都對上了，我這才猜測，呂國師最後所在，便是齊門地。”

周翡聽了他這一番輕描淡寫的描述，一時有些震撼，難以置信地問道：“你……都是你一個人查到的？”

應何從奇怪地看了一眼：“大藥穀就我一個人了，不然呢？”

他這一輩子，真可謂文不武不就，除了會養蛇，連大藥穀的皮都沒學到多，卻機緣巧合之下了唯一一個倖存者，只好咽下淚，拼了命地去追尋那些失去的傳承的跡，連一點蛛馬跡也不肯放過。

周翡啞然，一直以為自己為了謝三，已經幹盡了天下傻事，沒想到江湖中臥虎藏龍，還有個比還傻的。

應何從扔給一木削的拐杖，說道：“這裡頭仍有好多古怪的陣法，你哥他們方才走，被困在一個牆角半天出不來了，瞧瞧去麼？”

周翡接過拐杖，咬牙將自己撐了起來，自覺了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木在地上，哆嗦得像一片風中樹葉。

春姑見狀，張了張，忙要上前來扶，卻被應何從一擺手攔住。

那毒郎中站著說話不腰疼，漫不經心地說道：“日裡在風刀霜劍裡滾來滾去，威風得很，哪那麼容易死？不用管。”

周翡被一傷與他那缺德的獨門金瘡藥折騰出了一大汗，此時全憑一口氣撐著，聽了“郎中”這句冷漠的評價，頓時氣不打一來，覺自己但凡還有一點餘力，一定要給他一刀。

周翡：“養蛇的，你以後小心點，別落到我手裡。”

應何從沖春姑一揚眉：“你看吧。”

春姑：“……”

應何從說完，便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去，本不知道放慢腳步等一等傷患。

周翡牙，將方才一把震撼與約的惺惺相惜全都一團踩在腳下——這姓應的小子還是一樣的混蛋討人嫌！

應何從不到片刻，便跑到前面去了。幸虧春姑給喂了粥和藥，這會周翡好歹有了點力氣，一步一挪地拄著拐杖在指路木樁間慢吞吞地走，只見這地下山谷中，山壁與地面到都是八卦圖和別有用心的石塊木樁，看得周翡直眼暈，好在李晟他們在昏迷的時候將附近的路蹚了一遍，在地面上滿了標記的小木樁，才算給指出一條路。

周翡走一步歇半天，便借機四下打量傳說中的“不為人知之地”，突然，在一片八卦圖中發現了一篇《道德經》，數千字刻在石壁上，周翡不由駐足仔細去，見那《道德經》同當年沖霄子給的那本一模一樣，乍一看寫得十分潦草，點橫撇捺飛，當中卻蘊含了那一套不知名的功心法。

再一看，原來那經文的標題寫得本不是“道德經”，而是“齊訣”。

周翡恍然，心道：“原來我練了好多年的功法這個。”

想起在段九娘小院裡被那瘋婆子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往事，便有些懷念地往下看去，忽然“咦”了一聲——只見那齊訣的前半部分與沖霄子給的一模一樣，後半部分卻有了變化。

有人以強指力抹去了後半部一些筆劃，抹的剛好是指示經脈的那些，而且抹得不加掩飾，致使後半部許多字都缺斤短兩，好像楊瑾寫的！

而字與字之間，又多了不刀斧砍上石塊的痕跡，像是有什麼人曾在此發洩砍一通，可再仔細一看，周翡卻覺得那爛七八糟的痕跡中仿佛有什麼東西呼之出，一凜冽的戰意竟撲面而來。

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錯後一步，趔趄著險些沒站穩。

就在這時，不遠有人大呼小道：“出來了！我破陣了！”

周翡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強行將自己的視線從山巖上移開，見李晟他們從紮滿了小木樁的小路上跑了過來。

李晟吊著一胳膊，手舞足蹈道：“阿翡！哎喲你醒得還快，嚇死我了你知道嗎？快看我們找到了什麼！”

周翡一挑眉，見他手上揮舞著三四把陳舊的刀鞘。

全是……與殷沛隨帶在上的那把如出一轍的山川劍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