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歸宿

周翡的心跳都被謝允這番突如其來的發作嚇到了九霄雲外，苗刀“嗆啷”一下落了地，倉皇間只能狼狽地接住他。

謝允是冷，冷得皮上的痛已經覺不到了，可是方才被他強行衝開的經脈卻變本加厲地回來討債，他被困在冰冷的軀殼之中，忍著皮筋之苦，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下意識地抓住周翡的手，窩起來蜷一團。

周翡打了個寒噤，方才遛著北斗黑人到跑的時候出的一層薄汗頃刻間便沒了，好像一頭紮進了冰水裡。

謝允著手的力道幾乎要攥碎的骨頭，然而只不過片刻，他便好像意識到自己手中的是什麼，倏地松了手指，輕拿輕放地將周翡的手往自己手心攏了攏，低聲勸道：“沒事……沒事……”

他自以為這麼說了，其實本沒能出聲，別人只能看見他了幾下，而那角竟然還擎著一點好似凍在上面的笑容。

周翡不知所措地半跪在地上，上一次這樣不知所措，好像還是周以棠隔著一道山門，頭也不回地離開四十八寨時。

這時，應何從慢慢走過來，看了謝允一眼，他從懷中出一個小藥瓶，倒了一粒藥丸遞給周翡：“哎，給你。”

周翡好似被人遞了一救命稻草，眼睛倏地亮了，猛地抬起頭。

可那應何從下一句卻打碎了的希。

“這是凝的解藥。”他無知又殘酷地說道，“你們雖然離得遠些，但也得氣，肯定也吸了一點。”

那一刻，周翡高高吊起的心好像又從三十三天外摔回到地上，將口砸出了個大窟窿，西北風囂張肆意地鑽進來，將飄的魂魄鎮住了。

周翡狠狠地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就著那一點腥甜的氣與疼痛冷靜下來，一手摟過謝允，一手撿起方才掉落的苗刀，皮笑不笑地說道：“毒郎中黃雀在後，好手段。”

應何從手腕上的小紅蛇懶洋洋地支起一個三角腦袋，“嘶嘶”地吐了兩下蛇信，隨後好像覺到了不友好的氣息，又慫兮兮地鑽回了應何從的袖子。

應何從覺自己再往前走一步，搞不好周翡會直接給他一刀，便識相地從懷中出一片樹葉，將那顆藥丸放在葉片上，自己退後了一點。

人不怕丈八壯漢，卻怕鬼魅幽靈，不怕刀劍無，卻怕毒無形，因為怕，故而越發要鄙夷，久而久之，江湖中逐漸出了個不文的規矩——不論你是什麼出，有多大的本事，只要你淬毒，那就先落了下乘。

應何從對別人帶著蔑視的忌憚十分習以為常，面不改地說道：“這瓶凝我做出來三年了，一直沒機會用，如果不是你們將楚天權到了窮途末路，以我那點微末本領，一走進林間就會被他發現。我謝你，所以這次不會害你。”

周翡：“這次？”

應何從直眉楞眼地一點頭，毫不委婉地說道：“這次欠你個人，日後找機會還了，你要是得罪我，我還是不會手下留的。”

周翡聽了這番大言不慚，冷聲問道：“好大口氣，你就不怕我拿瞭解藥，現在就殺了你？”

應何從剛剛宰了個勁敵，心裡松得太過，一時倒忘了人心險惡，聽這麼一說，才想起這樣好像也可以，他那總好像缺鹽油的臉上空白了片刻，顯得越發腎虛了。

周翡看明白了，這傢伙那點心機不是日常的，須得有刻骨的仇恨才能撐起來一會，便也懶得再試探他，拿起那顆藥丸：“怎麼就一顆？”

應何從沒好氣地一挑眉：“是啊，你吃不飽啊？”

周翡：“……”

應何從看了看謝允，又道：“他不用，你放心吧，骨青乃是天下奇毒之首，他上有這尊大佛坐鎮，百毒不侵，別說吸一口，就是將凝盛在大碗公裡直接喝，也藥不死他。”

謝允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在周翡懷裡輕聲說道：“應公子，勞駕，能別老用這麼崇敬的語氣說骨青嗎？”

周翡手裡扣著凝的解藥，卻沒顧上吃，帶著幾分急切對應何從說道：“你剛才說這次欠我一個人，還打算還……”

應何從點頭道：“要還，但得是我辦得到的事，譬如我解骨青的毒，那就不了。我先前便同你說過，他時日無多，今天他又強行以力疏通阻塞的經脈，毒上加傷，誰也不住——反正我辦不到，距此二裡之有個菩薩廟，我看你去那求求說不定有希。”

“你不是大藥谷的傳人嗎？”周翡一聽就炸了，病急投醫地說道，“不都說你們大藥穀生死骨嗎？難不是浪得虛……”

謝允吃力地一周翡的手，半合上眼，打斷道：“阿翡，冤有頭債有主，人人都有苦，骨青和人家沒關係，你不要因為自己不痛快就隨便別人的痛。”

周翡茫然又委屈地閉了。

應何從本就薄如窄的褪盡了，漆黑的眼珠好像已經裝不下他漂泊的痛苦，周翡字字如鞭，不留面地在他上，他只能僵得起脊樑，儘量讓自己“挨打”的姿態好看一些。

應何從道：“不錯，我是大藥谷的傳人，但我不會治病，連用毒的本領也是稀鬆，因為我時不學無，總是趁師父講藥理的時候溜出去玩，大藥穀三千典籍被廉貞與文曲劫掠後付之一炬，只剩下我這麼一個不肖弟子。”

那些倍束縛的家，總有一天再也回不去。

那些藥方與藥理，好像總是聽不到頭，枯燥又乏味，懶的孩子日復一日地耍賴，總想著從明天開始用功，卻不知世上最理所當然的“明天”也有失約時。

“我只會報仇。”應何從一字一頓地說道，“不會救人，人稱我為‘毒郎中’，我也……不是什麼藥谷傳人。你還有別的事嗎？”

周翡說不出話來。

應何從等了片刻，又道：“要是沒有，就等你以後想好了再說吧。”

他撂下這一句話，便急不可耐地背著竹筐轉逃走了，腳步居然有一點狼狽。

年輕的毒郎中在婆娑樹影中孤獨地穿梭而過，後是他仇人的，而他漠不關心，也無法得意。

因為突然之間，他意識到，無論這仇他報不報得，大藥穀都已經沒了，它的神與魂早已化飛灰，被無歲月抹去，連一點可憐的傳承都沒剩下。

他是不配以“藥谷孤”自居的，大概只算得上一棵沒著沒落的墳頭草。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永州的日頭沉到山下，餘暉落寞地行將收場，山間白霧越發濃重。

謝允眼皮有些重，他便不睜開，貪地靠著溫暖又的，還不知道應何從已經走了，仍在幾不可聞地說道：“一國一家、一派一人，都有氣數，都有盡時，應公子，這沒什麼……”

周翡忽然聽不下去了，一把拽起謝允，吃力地將他背在上。

什麼楚天權的、慎獨方印、網的北斗黑人，全然不妨在心上了。

周翡茫然地想，非得找一條路走下去不可，既然應何從那個廢指不上，便繼續找，一直找到一個能救他的地方，那地方在天涯也好，在海角也好，但凡在六合之，便總有能抵達的一天。

謝允被並不寬厚的背硌得口發悶，只好無奈地在耳邊說道：“你說如果你是我，哪怕最終功敗垂，也能閉得上眼，二十年後還能頂天立地……我聽完可信了，阿翡，如今不就是不了，你那說好的頂天立地呢？真要哭鼻子，可是食言而了。”

周翡背一把百十來斤的刀不算什麼，背著個手長腳長的人卻不大得勁，十分吃力，咬牙道：“閉！”

謝允一隻手繞到前，在臉上索片刻，果然沒有到一點意，便笑道：“好，人，我就喜歡你這幅到死如鐵的心腸……你先放我下來，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周翡不理他。

謝允便自顧自地摟住單薄的肩膀，恍惚間，覺得自己嗅到了一點非常淺的花香，同脖頸間皂角的氣息混在一起，混了一種非常特別的味道，是潔淨又素淡的甜味。

他有一點出神，然後緩緩地說道：“趙家的江山，傳到我祖父那一輩……也就是先帝那裡，便四面風了，很多東西積重難返，偌大一個社稷，就好似個行將就木的老東西，搖搖墜，我祖父是個生不逢時的皇帝，做夢都想走出一條中興之道，他夙夜以繼、勤政乃至積勞疾……一意孤行地在朝中強行推行他異想天開的新政，殺了不擋路的人。”

“以至於他在位時，先後有兩位藩王叛，流民氾濫災……宗室、權臣，沒有一個與他一條心。我爹六歲便封太子，在東宮住了大半輩子，是個溫和懦弱的人，他只知先帝有錯，卻不知錯在何，想要勸解，又不敢違抗君父、仗義執言，每日來回在先帝和朝臣面前和稀泥，每每回到東宮都是一臉苦悶，弄那些個風花雪月的東西聊以澆愁，文不武不就，連個跟在他邊陪讀的小太監都不如……趙家氣數盡了。自此輿圖換稿，王孫南渡，也是理之中。”

“阿翡……”謝允伏在肩上，原本搭在一起的手沒了知覺，不知不覺地垂了下來，他喃喃道，“我方才說的，凡人也同江山一樣，很多事，譬如生老病死……既然已經註定，便是人力所不能及……”

周翡大聲道：“不用說了，我不相信！”

周以棠臨走的時候，將強者之道牢牢地釘進了周翡的心裡，每每遇到邁不過的坎，便總覺得是因為自己無能。

這是年人意氣風發時的想法。

而突然之間，發現不是這樣的，哪怕你有飛天遁地之能，也總會有一些東西是註定求之不得、註定束手無策的。

周翡心裡明白了這一點，卻實在不甘心承認，只好蓋彌彰地大聲反駁。

謝允何等聰明，聞弦音知雅意，立刻便從這“不相信”中聽出來，其實已經信了。

當他四方浪跡，流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客棧中，獨坐於孤燈下時，謝允曾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會死在何時何地，又該葬在哪裡才能魂歸故里，總是想著想著，便不由悲從中來。

此時，謝允終於覺到了將至的大限，他心裡卻突然很平靜。

他不再搜腸刮肚地回憶逐漸想不起來的舊都，也不再惦記繁花似錦的金陵，甚至沒去想自己從小長大的師門。

舊都真的是故鄉嗎？

朱已改的雕欄玉砌，除了不甘的懷想，還能算故鄉嗎？

“阿翡……”謝允說道，“以前同你說，要你做端王妃的話，是與你鬧著玩的，不當真……”

周翡邦邦地說道：“別做夢了，誰說要給你做……”

“因為我也不想做什麼‘端王’。”謝允道，“跟那曹胖子一個封號，縱然比他英俊瀟灑，也沒什麼彩的。”

“我想跟你去四十八寨，去個……隨便什麼的地方，生個山野村夫，死個山鬼林魅，閑了就氣你，挨打就跑，跑個十天半月，等你氣消再回來，整日氣也沒有怨言……”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含混得連自己也聽不清，好似化在了自己描繪的夢境裡。

樹林在晚風中“嘩嘩”作響，夜錯落而綿長。

謝允喚道：“阿翡……”

天高地迥，南北無邊。

到頭來，原來吾心安即是家鄉。

“阿翡。”他又在心裡了一聲，總覺得能聽見。

而後漸漸看不清來路與去路，漸漸不再困於塵世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