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代

謝允是被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鬧醒的，行腳幫的蒙汗藥果真經過了無數黑店的千錘百煉，名不虛傳，他醒歸醒，眼皮卻沉得好似夾了一層漿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心想：“怎麼還鬧耗子了？”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睜開眼，四下看了看，只見太已經開始往下沉，斜暉夕照不再往屋裡鑽，一個細長的人坐在窗邊，正提著一把長得不比例的刀削什麼東西。

等等……

謝允驀地回過味來，“騰”一下彈了起來——卻沒能坐住，有什麼東西“扯”了他一把，謝允本來就有些頭重腳輕，險些一頭折下去，低頭一看，這才哭笑不得地發現周翡幹的好事，他的右手給鎖在了左腳上。

周翡聽見靜，漠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繼續做自己的事。

謝允定睛去，見手裡拿著一截已經禍害得看不出是什麼的小子，那“子”尾上還拴著一截十分眼的穗子。謝允將被拴住的左彎折起來，平放在床沿上，手往懷裡一，果然，他的笛子沒了。

謝允乾咳一聲，有些心慌氣短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周翡沒吭聲，將手一攤，把自己的“傑作”展示給他看。

只見那笛子上可熱鬧了，被春山以極其巧妙的刀工和極其拙劣的畫技，鏤空雕滿了憨態可掬的小王八，小王八形態各異，將笛子表面弄得坑坑窪窪的，看來這輩子都別想吹出靜來了。

謝允：“……”

周翡面無表道：“改天賠你一個。”

謝允忙道：“不不、不必客氣，俠的神沒在我臉上落戶，在下已經激涕零了。”

謝允別的有點沒有，勝在識相。

周翡將刀上的碎屑抖乾淨，將春山往鞘裡一收，這靜謝允聽過沒有一萬次也有八千回，卻無端被這“呲”一聲“呲”出了一個冷戰。

他慫得兀自肝片刻，半天沒敢吭聲，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輕輕晃悠了一下自己陷囹圄的右手：“人，請問這個全新的姿勢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怎麼說我也是個玉樹臨風的男子，這一出門不貓腰就得翹腳，你不覺得這……”

他有心想說“撒個尿都要金獨立的姿勢”，在話到邊的時候，勉強咽下去了，一臉扭曲地想了想，換了一個十分的說法：“……‘踢毽子’的作很猥瑣嗎？”

“怪我哥。”周翡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一會沒注意，他就把一邊的鎖扣給你扣在手腕上了。”

謝允總覺得下一句未必是好話。

果然，周翡接著道：“要不然我就給你拴在脖子上了，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腳就可以了。”

謝允聞言低頭研究了一下自己上這把鎖頭，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鐵能撬開的。

他便乾脆“既來之，則安之”，翹著腳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討論眼下的況——他把能說的話都在心裡過了一遍，覺除了廢話就是招打架的，都多餘說。

周翡等著他質問，等半天沒等到，只聽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謝公子大喇喇地說道：“你長進真大，為師老懷甚啊——話說有吃的嗎？讓你追了一整天，水米未進呢。”

周翡“哦”了一聲，也沒問他要吃什麼，轉就出去了。

剛一關門，謝允便翻起來，抱著一條蹦了兩下，將那把被周翡雕了一“花紋”的笛子拿過來，仔細一數，發現這不過比掌長一點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了二十八隻王八，開頭幾隻長相尤其猙獰，春山那點氣都浸到了刻痕中，簡直恨不能刀刀見。

謝允看得頭皮發涼，不太想知道周翡這是把竹笛當什麼刻的。

反倒是最後幾隻刻痕輕了不，王八殼子也圓潤了，顯得有頭有臉的，甚至記得給這幾位爺加上了尾，顯然是不知為什麼，又平靜下來了。

謝允若有所思地手挲了一下上面的刻痕。

沒多長時間，周翡便回來了，拎來了一個食盒。

謝允唉聲歎氣地蹦過去：“幸好我左手也會拿筷子……嗯？”

他掀開食盒，發現裡面的飯菜與湯居然都是涼的。

周翡若無其事道：“我問過，人說你這種況，最好吃冷食，否則熱湯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發。”

謝允一看這一熱乎氣都沒有的飯菜，胃裡頓時好像沉了一塊鉛，沒胃口了。

他歎道：“哪個不懂裝懂的告訴你的。”

周翡道：“毒郎中應何從。”

謝允：“……”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貞算頭一號，那這個“毒郎中”應何從便應該能算個老二，只不過不知是不是應何從不經常在中原武林走的緣故，人人都知道他厲害，但厲害在什麼地方，反而很有人能說清楚，顯得越發神莫測。

一個草帽就能讓他看出方才抬過去的人中的是“骨青”來，怎麼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胡說八道？

周翡說完，還故意問道：“怎麼，他說得不對？”

謝允無言以對。

他何其敏銳，稍一轉念便知道了周翡刻意提起應何從是什麼意思——倘若那應何從不是徒有虛名，必能看出他上骨青的來龍去脈，周翡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他的毒是如何下去，又是因為什麼發作的。

謝允倏地抬起頭，一看周翡的臉，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一時間，堵在他胃裡的那塊鉛搖一變，了一塊又冷又的寒冰，更難了。

他足足有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周翡想了想，說道：“還說大藥穀的‘歸丹’對你……”

“沒什麼用。”謝允神自然地接上了的話話音。

周翡一怔。

“怎麼，你以為我追查海天一，是為了‘歸丹‘嗎？”謝允短暫地失神後，很快便又鎮定自若下來。

他為了方便，便將那只給鎖起來的腳翹起來，搭了個沒型沒款的二郎，隨意地踏在旁邊的小凳上，這作本來有點像流氓，他做來，卻仿佛只有“不羈”而已。

不等周翡追問，他便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說道：“我找海天一，只是奉先人命，心裡又有些疑未解，追查一些舊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藥穀覆滅多年了？當年魚老他們吃的也不過是剩下的幾顆流傳在外的藥，魚老服下歸丹的時候還沒有你呢，現在都多年了，你都‘無中生有’地長這麼大了，什麼藥能不長不發黴？又不是長生不老丹。”

周翡：“……”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謝允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將冰涼的飯菜端過來，他倒也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只是吃了幾口，他又放下筷子對周翡說道：“以後有熱的還是給我口熱的吃吧，這東西比華容城外那荒村裡的雜糧餅好不到哪去。”

周翡問道：“你想快死嗎？”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了，謝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對說道，“但是每天讓我吃這個，我恐怕就想死了。阿翡，倘若一個人為了活得長一點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幾天也不過是這輩子多出來的額外痛苦而已，有什麼意義嗎？”

接著，他不待周翡說話，便一抬手打斷道：“我現如今這個結局，是心甘願的，而且跟你也沒什麼關係——你不奇怪為什麼我力那麼深厚嗎？”

周翡當然不是全然沒有疑問，謝允的年紀畢竟擺在那裡，功之高卻是生平僅見……之一，而另一個給“深不可測”覺的，是枯榮手段九娘。

“因為不是我自己練的，”謝允說道，“是我師叔強行以真氣打通我周經脈，將畢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給了我的緣故。”

周翡吃了一驚。

出世家，自然明白，一個功深厚如斯的人耗盡畢生修為會有什麼下場——直接廢去武功，或許還能茍延殘，可要是用了什麼方法傳功，必然只有燈枯油盡一個下場。

這相當於是一命換一命。

謝允接著道：“這是茍延殘、不孝之命。而我活著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麼名正言順，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罷，凡是被他及到利益的，都會時時以我掣肘於他，我就是個鬥的筏子——你看衡慘不慘？蜀中的難民慘不慘？自毀容貌的歌慘不慘？趙氏鬥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難大統，仗還得打，流離失所的還得在泥水裡打滾，因此我這又是禍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餘，對不對？”

他說了一串大義，周翡卻不留面地嗤笑道：“扯淡。”

謝允：“……”

“再者，”他想了想，又道，“那日在木小喬山谷中，你若不是剛好前來，將我們放出去，我也是打算用自己武功的，因為你的緣故，我才差錯地多活了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過還你一個人而已，不必太過介懷。”

周翡沒吭聲，這才聽出來，謝允扯了半天的淡，原來只是怕介懷而已，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將謝允的腦袋按進湯碗裡，便沒好氣地說道：“就算你不是為我而毒發，難不我就能不管你了麼？”

謝允一呆，愣愣地看著。

周翡被他看得臉上冒起一層薄薄的煞氣，懊惱於方才那句口無遮攔，怒道：“看什麼看，你再廢話就不用吃了，著吧！”

說完，起便走，好像連一眼都不想再看這嘰嘰歪歪的病秧子。

謝允一直盯著的背影，在周翡背對他的時候，他清澈的目中居然出幾分小小的貪婪來。

周翡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頭，謝允嚇了一跳，匆忙收回視線，低頭認真地給手裡的碗筷相起面來。

“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有‘歸丹’，指不定還有‘歸丹’，如果我是你，大藥穀也好，海天一也好，我都會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終功敗垂，我也能閉上眼，二十年後還能頂天立地。”

謝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用春山點了點他：“以後再有那種話，你最好憋著，別我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