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牽掛

謝允蹲過黑牢，倘或把他一生中遇到過的困境都寫出來，大約能賺好幾袋金葉子，然而他始終覺得自己像一隻樂天的蛤蟆，即便不斷地從一個坑跳往另一個坑，卻每次都能當津津樂道的笑話，事後加工一番，拿出去天南地北地吹牛。

世上沒有哪個地方，讓他覺得比眼前這兩尺見方的“牢籠”更加窒息了。

他似乎在暗的地方待久了，強突然晃到眼前，將他的瞳孔“燙”了一下，又畏懼又地了極小的一團。

謝允覺得自己呆愣了好一會，然後他就著這可笑的裝扮，輕輕一手，按住春山，那寒鐵的刀鞘上頓時生出一層細細的寒霜，順著他蒼白的手指蔓延上去。

謝允移開在他肩上的長刀，緩緩直起腰：“所以……那些行腳幫的人是你找來的？”

周翡知道，自己再長兩條也追不上這姓謝的孫子，一路從蜀中追到永州，該生的氣氣過了，該有的困也百上千次地思量過了，事到臨頭，竟難得沒有意氣用事。第一時間聯繫了永州城的幾大行腳幫，此時，永州這場大戲的“戲臺子”正在搭建中，各方勢力還未上場，到雖然滿了人，氣氛卻比較消停，行腳幫那一群慣常狗的漢子們閑得蛋疼，一見李妍的紅“五蝠令”，都無二話，紛紛湧出來幫忙。

不過倘若謝允那麼好抓，白先生不是吃乾飯的，這麼長時間沒有堵不著他的道理，周翡知道他多半能，行腳幫圍追堵截只是為了“打草驚蛇”。

謝允此時來永州，不大會是閑得沒事來看熱鬧，他既然悄悄跟著羽班，肯定是有什麼正經事，周翡斷定他還得去而複返。

一旦謝允知道周圍佈滿了行腳幫鋪天蓋地的眼線，他必然不會再以本來面貌出現，肯定得喬裝打扮。

而既然喬裝打扮了……以謝允那人的賤法，說不定會出現得相當明目張膽。

這其實是山裡人打兔子的土辦法，沒練過輕功的人肯定沒有兔子跑得快，一般是兩撥人合作，一撥從四面喊打喊殺，嚇得兔子慌不擇路撞進事先佈置好的網裡，另一撥人埋伏在這，趁兔子在網上撞懵的時候，以大棒槌快準狠地將其打趴下。

周翡想守株待兔的賭一把，在這裡堵不著謝允也沒事，大不了也死皮賴臉地跟著霓裳夫人，一直跟到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上，總有機會能抓住謝某人的尾。

守在客棧門口半天了，看見可疑人就小心翼翼地湊近，去觀察一二——直到看見悉的兩撇小鬍子。

謝允的“易容”居然比想像得還要敷衍，往臉上的“皮”居然不是一次用完即丟的，隨便跟別的東西組合組合，就能湊一副新面孔！

他還會過……起碼依著他親王之尊的份來看，這已經堪稱節儉了。

此時聽了謝允這麼一句話，周翡才知道他如此敷衍，是因為誤會了行腳幫的後臺。

見周翡寒著臉不吭聲，謝允便賊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看，心裡一邊盤算著退路，一邊吊兒郎當地沖周翡一眨眼，說道：“我要知道這幫倒楣的窮酸是你招來的，肯定不會這麼疏忽大意，哪那麼容易被你抓到？人兒，你這屬於勝之不武，要不然咱們再重新來一……”

他話沒說完，便頗有先見之明地一彎腰，靈巧地躲過了周翡一刀，隨後他順勢像泥鰍一樣，閃便往後小巷子中鑽去。

還敢跑！

周翡心裡陡然升起一把無名火。

隨著那麼多南遷的難民，在這麼個到人心惶惶的時候，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找他，從蜀中到永州，反復回顧他的一言一行，企圖從那胡說八道的《寒聲》裡聽出一點端倪。

有一盆的牽掛，不慣於跟人傾訴，只好全都翻覆在心裡。

這麼一腔狼藉地堵到此人，他居然給擺一副“玩輸了再來一局”的態度，並且隨時準備開溜！

周翡搶上兩步，橫刀攔住了謝允的去路，隨即幹了一件醞釀已久的事——挽袖子便開始揍他。

謝允眼見見了真章，忙喚道：“哎，怎麼數月不見，一見面就手呢！”

他裡著，也不耽誤手上功夫。

這一句話的景，兩人已經過了七八招。

周翡還是第一次領教謝允的武功。

謝允和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他出手很“輕”。

名高手中，家裡有李大當家，外面有沈天樞、段九娘等人，這些前輩，周翡都因緣際會地過過招，他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高手氣質。

他們單單往那一站，便能讓人覺到一濃重的迫，就算只是拎一小木隨便往空中一劃，都有按捺不住的攻擊，所以自古形容人功夫高，便有“飛花摘葉皆能傷人”的講法。

但謝允卻不知是不是故意留手，周翡覺得他整個人就像一團形跡飄渺的棉絮，一刀砍上去，他能輕輕鬆松地四兩撥千斤，連開山分海的破雪刀都有無著力的覺。

他出手並不快，一招一式卻有種神奇的韻律，簡直如同卡著分與毫來的，他像是比周翡這個正牌傳人對破雪刀的領悟更加徹，往往是周翡上一招未曾使老，他已經預備好了接下一招。

周翡那把得寇丹都手忙腳的春山到了他面前，忽然好像也了被推的“雲”，全然是聽他調配。

周翡越打越憋屈，突然眉頭一皺，手中春山陡然跑了調，從名門正派的“山中靈”直接變“韁野狗”，好似忽然拋開了破雪刀，一時間砍削幾乎毫無章法，倘若不是刀鞘沒拔下來，大有要將謝允大卸八塊的意思，一招一式比方才快了三倍有餘，刀刀驚風、快如奔雷——竟然是一部分瘋狗版的斷雁十三刀！

謝允刻意控制的舒緩節奏就這麼被打斷，一時有些錯愕，心道：“真這麼生氣啊？”

然而隨即，他很快又發現，這表面上的“斷雁十三刀”，裡卻約合了“破雪刀”的“斷”字訣，看似沒有章法，卻又是玄機。

原來這就是破雪“無常”關竅所在——外在能千變萬化，裡卻萬變不離其宗。

收天下以為己用，海納百川，而任憑滄海桑田、鬥轉星移，我又自有一定之規。

“了不得。”謝允心裡不由駭然，他突然正起來，將長袖一甩，那袖口宛如被風灌滿的口袋，飄飄悠悠地漲開，然後他雙手倏地一合。

周翡當時便覺一渾厚得完全不像在青年人的力驟然湧來，好似一道看不見的牆，輕易便將困在其中，謝允雙手夾住瞭春山，他掌心的寒霜好似瘋長的藤蔓，不控地逆流而上，在“春山”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乍暖還寒”。

周翡那自一世界的刀法畢竟功力未足，被對方扣住的長刀不出去也不回來，兩人便僵持在了原地。

差一點便想乾脆將刀從鞘中出來，讓謝允這廝也見點，可是目一對上那刀鞘上的白霜，周翡便僵住了。

握著刀柄一端，目微垂，纖長的睫輕輕地蓋著眼睫，又在眼尾卷翹起來，謝允本可以趁機腳下抹油，可是看著的臉，他卻忽然呆了片刻，無端錯失良機。

周翡忽然開口道：“在洗墨江的時候，你跟我說過天下奇毒之首‘骨青’，中此毒者，會從骨頭開始變冷，人死時，周好似被冰鎮過……”

謝允此時才回過神來，倏地撤回了手。

周翡卻沒有追擊，緩緩將在空中僵了半晌的長刀垂下。

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眼盯著謝允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謝允很想滿不在乎地笑一下，順勢扯個淡，可他的笑容到了邊，不知為什麼有些發僵，連俏皮話也說得乾的，好不尷尬。

謝允：“可能是因為我博古通今，天下聞無所不知。”

周翡：“那你與谷天璿手的時候，曹寧大喊的那句‘不要命了’，又是怎麼回事？”

“哈，”謝允短促地笑了一聲，“曹寧是敵人，妹妹，敵人在戰場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擾你家的軍心，誰知道他妖的哪門子言、的哪門子眾？你還真聽他的。”

周翡沉默，兩人素來不是打鬧就是鬥，湊在一起便是演不完的飛狗跳，就連白先生當面揭穿謝允“端王”份時，都未曾有這樣相對無言的尷尬。

謝允如坐針氈片刻，沒話找話道：“四十八寨離前線那麼近，你怎麼還有功夫永州來湊這種熱鬧……”

周翡突然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他，謝允心口重重地一跳，嚨一時竟有點，無聊的寒暄說了一半便難以為繼。

“我四年多沒見過我爹了。”周翡低聲道，“我溜下山，一路跟著行腳幫給的一點似是而非、七八糟的消息……你問我怎麼有功夫來湊熱鬧？”

謝允：“……”

“是來找我的”，這句話在謝允心裡難以抑制地起伏了片刻，讓他輕輕地打了個寒噤，一時竟心生恐慌。

那些抑而的心意好似隙中長出的麻，悄無聲息地生出龐大的，不依不饒地牽扯住他自以為超塵世的三魂七魄，將有生之年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一腦地加諸於他上，凍上了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

他靈魂出竅的時間太長，長得周翡耗盡了耐心，眼神一冷，邦邦地說道：“當然是因為霍連濤請柬上那個水波紋。去年“海天一”還是個只有幾個人提起，但也諱莫如深的東西，連我娘都未必知道‘水波紋’是什麼，現在不過幾個月，卻已經有好幾方勢力都在追查，霍連濤這麼一封請柬更是有要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的趨勢，這其中沒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是不可能的，現在北斗都知道四十八寨裡有兩件海天一的信，我不主來查，難不擎等著被捲進來嗎？”

這一番話的容可謂沉著冷靜、有理有據，可心裡卻越說越窩火，一口氣吐完，非但沒有痛快，反而更難了，不留神眼圈竟然紅了。

人眼好似連著心肝，察覺到視線有些模糊時，憋的委屈便突然決了堤，周翡猛地轉頭，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謝允下意識地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的手腕。

周翡的袖口是紮起來的，料十分輕薄，不隔熱也不防凍，被他一拉，便好似上了一塊凍的寒冰，兩人同時哆嗦了一下。

謝允道：“阿翡，我……”

就在這時，不遠突然一陣喧嘩。

只見原本懶洋洋蹲在牆角街角的幾個乞丐突然如臨大敵地爬了起來，眾多行腳幫的人也相互打起眼，一夥旁若無人的黑人闖進了永州城，抬著一口巨大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