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航與保羅的第二次見麵來得很快,通知的方式也一般。蘭朗送給帆帆一盒積木,拚好後是張地圖,終點還是帆船酒店。
蘭朗沒有瞞,告訴諸航是VJ組織的員,VJ是一個專門幫助流浪在異國的政治犯的組織。“我是和保羅同時到達港城的,我已經陪了他一個多月。我祖母是港城人,我會說點粵語。保羅想看你上課的視頻,我就來K大了。”說完這些,蘭朗就走了,抱著書,背著雙肩包,看上去和從圖書館出來的學生沒有兩樣。
還是那個房間,窗簾拉開了一點。海灣方向有一些雲在快速聚集,它們像一大群栗的枯葉蝶、彩虹的琉璃小灰蝶和大陸紅的翅蝶,在海灣的氣流中回旋,一會兒聚斂,一會兒又散開,形一簇不斷變化的巨大樹冠,這是港城初夏最好的景,這樣的景讓人傷。保羅坐在窗邊看小說,爾蘭作家塔娜?法蘭奇寫的《帶我回去》。
諸航看到封麵上方寫道:就在那一刻,我察覺生命的浪變了,生生掉轉九十度,猛烈得無法抵擋,從此與我分道揚鑣。
“好看嗎?”保羅的眼瞼下有濃重的影,臉像是比上次更加蒼白,臉頰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拿書的手指,細瘦得指節都突了出來。
“失憶、謀殺、,怎麽狗怎麽來,我就是打發下時間。你頭發了。”他的聲音很平淡,不帶有任何。
“沒事,一會兒就幹了。周師兄,你……是不是準備長住下去?”諸航拭了下被汗黏在額角的發,低著頭,十指相絞。這太折磨了,真不擅長這樣小心翼翼的談話。
“去哪裏呢,選擇太多,就犯難了。在溫哥華時我漢倫,在墨西哥時我約翰,在英國時我保羅,還有很多名字,我自己都記不得。我有十幾本護照,南極北極都能去。”保羅突然激起來,聲音高了八度,隨即又慢慢低落,“一個名字,一個份,可是我病的時候不知道給誰打電話,如果有一天死了,墓碑上都不知寫哪個名字。”
這個話題太沉重,得諸航都不過氣來。
“豬,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你的氣質。”
這句話讓保羅開心了,他笑了起來。別人笑的時候,讓人覺得心愉悅,他的笑卻讓諸航到悲涼。
“我看過一篇笑話,有一個在煤礦挖煤的男子,有天休息,他去鎮上玩,看到一個姑娘,一下子就迷上了。那姑娘是外地的,他班也顧不得上了,跟著姑娘追到了人家家裏,一走一個月。他走後的第二天,煤礦發生了塌方,在裏麵挖煤的人都沒出得來。煤礦的老板統計人數,男子的名字也在裏麵。他家裏人過來掉了些眼淚,憑死亡證明把賠償金領回去,弟兄幾個分了分,買房的買房,買車的買車,看病的看病,一下子全花了。男子從外地回來了,估計自己曠工這麽久,老板不會要他,他就回家了。家裏人一個個瞪大眼,怒問:你是誰?他說我是你們的弟弟啊!家裏人說你怎麽證明你是我家弟弟?哈哈,是不是很好笑。但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在我上,不管我變什麽樣,你都知道我是誰。”
諸航騰地站起來,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要呼吸新鮮空氣,要出去吹風,要奔跑,想大聲喊。“周師兄,你走吧,走得遠遠的,找個僻靜的小鎮,做個平凡的人。”
“重新換個名字,然後做苦力為生?”
“做個小學或者中學教師,教什麽科目都可以。”現在有點喜歡校園那種青春洋溢的氛圍,上自己喜歡的課,和學生好好相,寒暑假長長的,最重要的是在帆帆和兒的眼中形象會很高大。
“豬,由儉奢易,由奢儉難,那種日子我過不來,也不願自己過得那麽憋屈。”
“所以你就把全世界攪得天昏地暗?”諸航急得口而出。
保羅臉上掛著的笑冷了,他高傲漠然地抬起下。“你是這樣看我的?你想生活在做什麽講什麽都被別人窺中?你想讓你的國家被別人縱而不可知?你想……”
“我不想,但可以換個方式,不是這樣的以卵擊石。”
保羅低下眼簾,臉上的武裝,像腐木一樣掉落。“豬,你該回去了,孩子還在等著你呢!”
諸航沒有,如果就這樣走了,就前功盡棄了。“我們還會見麵嗎?”
“會吧!”保羅像是不確定。
“周師兄,好好考慮下,行不行?”懇求地看著他。過了很久,保羅輕輕地點了下頭。
傍晚下雨了,直到諸航上床都沒有停。帆帆還是睡在右側,聽著諸航歎氣,翻了個,突然把胳膊到諸航的頸下:“媽媽,來,讓我像爸爸一樣抱抱你。”
諸航可不敢,小胳膊那麽細,不小心會折的。“媽媽歎氣,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呃,壞家夥,我發現了哎,你回到公寓就是正常的,出了門就變得很稚。”
帆帆悄悄地笑了下:“爸爸說了,一個人要偶然暴出自己的弱點,這樣別人才對你不設防。”
“你要防誰?”
“一個吃玩鬧的小孩,不會太引人注意。媽媽做的事要全神貫注,我不能讓媽媽分心。”
諸航撲上去小孩的頭發:“這些是不是爸爸叮囑你的?”
帆帆不回答,小聲地反問道:“媽媽想爸爸嗎?”
諸航躺平,細細地聽著外麵的雨。不是一點想,是很想很想。
帆帆突然爬起來,顛顛地下床從小腳印背包裏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還細心地看了下。“給!”
諸航不接:“老實代,你到底有幾封?”
帆帆閉,一副“打死我都不會說”的決絕模樣。諸航刮了下他的鼻子,把他抱上床,蓋好被子,自己拿著信去了沙發。
帆帆聽著撕信封的聲音,眼睛眨了幾下,慢慢合上了,小角還朝上彎著。諸航:
我問你去港城如果遇到不由己的況怎麽辦,你回答不會的,因為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你這樣的信任,我是又歡喜又擔憂。我知道港城之行並不危險,可是你要諒一個做丈夫的心,恨不得連天氣都能預測得清清楚楚。
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萬無一失,而我們是無法承那個萬一的。我曾經想讓你學格鬥、擒拿,我不是想讓你在軍中有多出眾,我隻是想如果遇到意外況,你可以自保。你呢,所有的興趣全給了籃球和計算機,其他的東西,有種潛意識的排斥,我也隻得作罷。
我來GAH不久後,去一個軍工廠參觀。他們為特種部隊新研發了一種槍,槍管可以據況快速切換不同模式,而子彈隻需要攜帶一種,大大增加了特種部隊在戰場上的機和靈活。我問他們可有袖珍型的手槍,他們那兒沒有,但他們告訴我,世界上最袖珍的手槍,程大約可以達到一個足球場的長度,積很小,可以放在士的化妝包。我聽了很是心,如果有機會,我想為你爭取一把。不過,你的擊技真不敢恭維。唉,遇到你的事,我就各種愁,頭發就這樣慢慢白了……
卓紹華
××年3月16日午休後
“首長,我有那麽差嗎,你有那麽老嗎?”諸航瞪著落款的那個名字扮了個鬼臉,然後又看了一遍,確定每個字都沒掉,這才把信折好,塞進自己的背包裏。朝床上看了看,帆帆睡得很沉了,眼睛連忙四下找尋那隻小腳印背包,看看裏麵到底有幾封信。哈!捂著大笑,壞家夥腰躬著,小屁翹著,那小背包被他地抱在懷裏。要是誰來搶,他隨時準備護寶。
“你對媽媽真是好了解哦!”地帆帆的小臉蛋,也上床躺下了。今夜,應該會夢到首長吧!
街上又有人遊行了,A國、E國、D國三國的員來港城,要求港城政府提供特別渠道,他們要把保羅逮捕回去,港城政府回應一切要按國際程序來。三國這次態度特別強,下了最後通牒,一周必須給出答複。這個消息似乎把保羅的支持者們給激怒了,他們在街上抗議、喊口號。班上的學生也被染了,上課時都不能靜心,學校請欒逍開堂課和學生好好聊聊。
欒逍沒有一板一眼地站在講臺上講課,他是采用了座談會的形式,讓學生隨便講,然後他把學生的觀點整理了下。有很大一部分學生說我們的電腦都被黑客攻擊過,有次我的論文寫了一半,屏幕突然黑了,真讓人抓狂。可是為什麽我們明知保羅是黑客,卻恨不起來呢?
欒逍講了一個事例,有一個山匪綁架了一位富商的兒,要求他家用一萬兩銀子來贖。富商一時間湊不足那麽多銀子,怕他撕票,隻得報。山匪帶著那位小姐四下逃亡。在逃亡過程中,小姐發現自己對山匪有了好,他似乎並沒有那麽兇惡,他給吃的、穿的,也沒有迫做不喜歡的事。有一天,他們在一條小溪旁遇到了一隊兵,兵手裏有張畫像,那時的肖像畫技不是很高,兵覺得眼前的男子似乎有點像畫像裏的人,可又不確定。他問小姐山匪是的什麽人,小姐毫不猶豫地說是男人。這個事例聽著很像浪漫的故事,其實就是一種人質結,也斯德哥爾綜合征。人質在被綁架時,對劫持者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依賴,然後是非觀模糊,或者顛倒。這種癥狀說明人是可以被馴養的。
學生們聽得臉發白,一個個都沉默了。欒逍笑道,很多觀點並不都是黑白分明的。你遇到一些事、一些人,無形中就改變了你,這不能說明你是錯的,隻能說你不夠明朗、不夠確定,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
欒逍沒有留下聽學生們討論,他疾步向大門走去,他走得太急,以至於諸航在圖書館前朝他招手他都沒有看到。
諸航看著他上了一輛七座的黑汽車,車疾馳而去,有些納悶,沒聽欒逍說他今天要出去呀?
諸航第三次走進保羅的房間,看到了三個外國男人,保羅沒有為他們介紹,隻說是朋友。諸航猜測是VJ組織的員。房間裏的氣氛很張,幾個男人講話的語速非常快,好像意見不太一致。見諸航來,他們便出去了。
保羅倒是很平靜,竟然把整個窗簾都拉開了,大約是天的緣故,海麵上有點黏糊糊的。
“你臉書上的那張海景照片不是在這個房間拍的?”諸航看著海對麵鱗次櫛比的大樓問。
“那張是他們坐船去外麵拍的。我不是罪犯,我不想像罪犯那樣見不得,可是又不想讓別人太容易找到我。”
諸航站在空調的風口下,冷風對著的肩吹,泛出些許的涼意,挪了個位置,站到保羅的左側。“這也是一種藝。”
保羅攤開雙手,表示對這個說法很無奈。
兩個人默默地站著,一艘遊艇扯著帆向遠海駛去,幾個穿著比基尼的子躺在甲板上曬日浴。這是港劇裏常見的鏡頭,但無論多麽狗的節都有一個更狗的現實版,讓人無語。就像港城滿街的珠寶店、名品店,仿佛滿港城的人非富即貴,其實真正的大富之家有幾個,多的還是螻蟻。
保羅沒有錯過諸航臉上的不屑,他微微一笑,回轉,從屜裏拿出一個黑的U盤:“豬,我送你件禮。”
諸航到心髒強烈地一,看著保羅。保羅彬彬有禮地頷首,神是與外形相匹配的自信與倨傲。“這禮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拒絕的話已經出口,可是視線卻像黏在那U盤上,怎麽也挪不開。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你來港城不就是衝著它來的嗎,怎麽矯起來了?”保羅在沙發上坐下,優雅地疊起雙。“不要告訴我,你是想和我敘舊,才特意過來的。”
這才是真正的保羅吧,前兩次見到的都是藏在麵後的人。諸航調整了一下不規則的呼吸,到鎮定點了,才說道:“我過來是想向你道謝,你送給寧大的那件禮,我們收到了。”
保羅恍然道:“那不算是禮,飛翔的山鷹裏的資料真真假假,的隻有創建者清楚。我負責的是用中文工和中文代碼編寫惡意件,來攻擊某些企業網站,說好聽點是模糊別人的視線,說難聽點就是栽贓,是不是讓你們恨得牙?這個資料,我發現有一陣了,解用了不時間,然後我想辨別下真假,便隨便找了個地方試水。”
還真是隨便呀,寧大何其幸運!諸航沒揪他的語病,心裏明白就好,那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認出了他,來了港城,他們見上麵,也不枉他一路過來,步步為營。“如果是假的,你會繼續在裏麵待下去?”
“不管什麽職業都有一個倦怠期,即使是假的,我也會離開。不過,我可能會選擇悄然離開。”
“周師兄,你主和我聯係,你明知我是什麽份,就不怕我泄?”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保羅的反應都沒有快,諸航再次把握了話語的主權。保羅聲音喑啞了,頭低垂著:“你不會,因為你是豬。不管何時何地,你都不會被別人左右,你永遠不會失去自我。你有你的原則,這和你的份無關。”
諸航覺得心裏那勉強下的憤怒再掀起一角:“既然你這麽了解我,那又何必拿個U盤來試探我?”
保羅連忙解釋:“不是的,我是真想把這個禮送給你。”
“你舍得?”
“送你,我就舍得。”保羅的神不像作假。
“好,我接。”
諸航完全沒有給保羅反應的時間,抓起U盤就往洗手間衝去,當保羅追過去,隻聽到馬桶嘩啦一聲衝水的聲音,U盤連個影子都沒了。“豬,你瘋了,你知道那裏麵的資料有多重要嗎!”他氣急得用手捶門,麵容因激怒都扭曲變形了。
諸航冷然地對視上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厭惡被別人監視、窺探私,同樣我也對別人的私不興趣。大家都站在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裏,軍事、經濟、民生,即使玩計謀,都憑實力說話,贏得磊落,輸得尊嚴。這樣卑鄙、齷齪的行為如果被默許,那還要什麽法規、道德?時倒流,一切回到原始社會,叢林規則,弱強食,什麽束縛都沒有,你希世界變得那樣嗎?”
保羅像一條衰弱的魚被拋棄在了夜晚的沙灘上,唯留有茍以延命的息。這些資料是他的支撐,是他的全部,現在沒了,一種讓人窒息的孤獨裹挾著他,仿佛掉落千年的冰窖。他再也反抗不了了嗎,隻能由著命運來宰割?
錐心之痛——真的是眼前發黑,一時間大腦和心髒都不供了,他到自己在冷卻,冷卻了一座雕塑。
“周師兄,你的支持者們支持的是你勇敢站起來揭醜惡的方式,想得到那些資料的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那是一枚形炸彈,隻會把你炸得碎骨。”曾經,周師兄人長得清風朗月,品位春白雪,笑起來,極容易得到別人的好,呢,總讓人覺得不好好盯著,一不留神就到邊緣外了。命運卻玩了個顛覆,這到底是誰的錯?那種沉重的窒息又堵上諸航的心頭了。
保羅肩膀無力地耷拉下來,憂傷地看著一臉正義的諸航。良久,他說服自己平靜了,從前他設計防火牆,可以攔住天下人,卻總是被攻破。好像在麵前,他就沒贏過,也許這是他對的縱容,他無意輸贏。一個圓圈一樣的符號,從他的心底漸漸地升騰上來。在那一刻,他決定不再徘徊,不再搖,不再癡了,就讓本該結束的結束吧!
“豬,如果我犯下滔天大罪,逃亡在外,你是追捕我的警察,有一天,我們在街角狹路相逢,你會舉槍殺我嗎?”
“我……”這是什麽鬼問題,諸航猶豫了下,準備反駁,保羅笑著截住了的話頭:“你遲疑了二十秒,我知道了,不管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即使是個罪大惡極的人,在你的心底,對我總留一寸不舍、不忍。我還有什麽可埋怨的呢?”他像是真的開心,周都罩上一團愉悅的氣流。
“豬,我也懷疑過當時的衝和選擇,但是每一次的午夜夢回還是會走上同一條路。不管結果是什麽,隻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一個代。就像音樂,可以聽到流淚,卻不需要告訴別人為什麽。”他是多麽喜歡高貴而不聲的古典音樂,哪怕是用單調和重複掩飾在的富。他閉著眼睛聆聽,想擁它懷,像無數次的那樣,無數次的珍惜那樣珍惜,但還是要鬆手的,讓它隨風而逝。
他看著對岸逐漸亮起的燈火,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豬,我考慮好了,我要離開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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