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大同破,劉建和殘余部眾往北向匈奴世居之地逃亡,被追擊至頹當城,死于軍。
李穆統軍城,滿城匈奴人匍匐于地,戰戰兢兢,莫敢直視。
涼國就此覆滅。
這也是繼羯夏、西金、北燕等國之后,胡人侵中原而建的最后一個建制稱帝的政權的覆滅。
自虞朝偏安南方以來,中原四分五裂,淪陷陸沉。
多年來,包括大虞朝廷在,南朝雖也不乏有志士相繼北伐,卻始終無克竟其功者。直到李穆橫空出世,今燕然勒功,一統中原。
這個消息宛如翅,很快傳到長安,傳到,越過長江,傳建康,傳遍了南朝的八州百郡。
蕭室依舊冠有皇室之名,卻猶如寒冬枯枝上最后一片死抱枝頭的黃葉,已是名存實亡。
新朝將立,此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建康城中,如今人人都在翹首等著李穆的渡江南歸。
二月底,李穆南下,在經過涼國舊都大同之際,停留了幾日,安排北方邊境的布防之事。
劉建在此稱帝之后,曾耗費巨資,效仿漢宮,建造了一座奐的宮殿,以供自己樂。先前逃跑之際,縱火焚燒,殿宇毀壞過半。李穆這趟回來經過,命人清理廢墟,擬將舊宮改建為糧械倉庫。
占了這片土地多年的匈奴人,如今雖已被驅逐,但雁門之北,依舊雜居著許多胡族。
劉建雖死,匈奴未絕。為防后患,他擬以大同為中心,在各個要塞戍筑軍鎮,以長久防。
夜幕降臨,他站在城頭的垛口之后,遙著千里之外的南方,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頭。
失了家園的年,隨母親南渡過江,后兵追趕,箭矢如雨,他眼睜睜地看著同行之人被落水中。滾滾江水,瞬間將沉浮其間的所有的掙扎和呼號無吞噬。
多年之后,此時此刻,倘若能夠他再遇當日之年,他終于能夠說上一句,當日你所立之誓愿,今日,我已代你實現。
河山雖多瘡痍,所幸萬古不廢,而今,一切從頭收拾。
李穆思緒起伏,不自地攤開手,視線落到自己掌心之上,那個被鐵釘穿過而留的陳年傷疤。
一個軍中執事過來,見他低首凝攤開的手掌,神凝然,不知他在看什麼,更不知在想什麼,一時不敢開口打擾,停在了近旁。
李穆問他何事。
執事這才回報,清理宮殿之時,在一座冷宮之中,發現有異樣況。
涼宮西北之角,幾個士兵路過一有人過的廢殿之時,聽到里面傳出一陣子抑的哀哀哭聲,循聲,在一片布著蛛塵霾的帳幔之后,看到一個老宮在低聲飲泣,近旁的臥榻之上,躺著另個子。
子看起來還很年輕,小腹高高隆起,即將臨盆的樣子,又蓬頭散發,面容枯槁,目呆滯,仰面躺著,盯著黑的殿頂,起先一不,如同死人,見士兵闖,那張木然的臉上才出驚恐而恥的表,將子一團,整個人瑟瑟發抖,里不停地喃喃重復著什麼,說的仿佛是鮮卑語。
士兵不懂,問老宮。老宮也非漢人,言語不通。士兵疑心這婦人是劉建后宮的留之人,便去通報執事。執事找來通鮮卑語的人,這才聽懂,婦口中念的是“不要我”,再盤問老宮,終于弄清楚了子的份。
原來這婦,便是當日和親西涼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當日在紫荊關,慕容替不告而去,劉建本就戰敗,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來后,百般凌辱泄憤,隨后發現有了孕,便帶回大同,投冷宮。
兩個月前,大同破,劉建逃走之時,丟棄了當時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經歷如此一場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尸走,在這個沒有逃走的老宮的照顧之下,著肚子,茍延殘,直到今日。
慕容喆曾是北燕公主,而如今,鮮卑慕容部的頭領慕容西已臣服于李穆。執事自己不能做主,遂來通報,請李穆定奪。
李穆到些微意外,沒有想到,昔日那個詭計多端,行事不擇手段的慕容家的子,今日會被留在此,淪落到了這等地步。
他沉了下,說道:“傳信給慕容西,他派人來此置吧。”
執事應聲而去。
李穆低頭,再次向自己手掌中的釘痕。
天地不仁,以萬為芻狗,他從不相信所謂一飲一啄,莫不前定,但冥冥之中,他卻真的是何其幸運。
那一年,也是那個渡江而來的年,被釘在莊園門外,正當絕之際,那輛乘著小孩兒的牛車,從面前不疾不徐地走過,留下一路悠揚的牛鈴之聲。
許多年后的今日,回想那日,倘若牛車走的是另條道,或早些、遲些走過,或許他便那樣死去了。
又或許,他即便僥幸依舊活了下來,但他的人生之中,再不會有的出現。
他無法想象,沒有的人生,他將會是何等模樣。
上天是如此眷顧于他。那一日,沒有早一刻,沒有晚一刻,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刻,孩兒從他的面前經過,自牛車窗的一角,轉臉看向他,投來一。
便是那一,將他的兩世和那個名神的孩兒系在了一。縱然前世終于憾,今生也已全然彌補。
他的眼前浮現出了曾捉住自己的手,將雙在他掌心傷,印下了憐惜一吻的景。
他慢慢地握了手掌,仿佛如此,便能再次到當日留在自己掌心之中的吻的溫度。
事已畢,塵埃定。
他是如此地想念,恨不得能夠兩肋翅,盡快回到的邊。
……
李穆是在這一年的三月底,渡江南下,回到建康的。
高胤、前些時日已南歸的蔣弢、朝廷員、各地郡守等,不下千眾,悉數出城。
百姓更是競相涌出家門,夾道相迎。一張張臉上,寫滿了敬畏和對即將到來的新朝新政的期待和憧憬。
李穆遇到了來接自己的高桓,第一句話,便問神。得知不在城中,這些時日一直住在白鷺洲上,立刻調轉馬頭,要去往白鷺洲。
“姐夫!”
高桓住了他。
李穆轉頭看向他,問他還有何事。
“阿姊……”
他話說一半,覷了眼顯然是連夜趕路而回的李穆,想象著等他自己見到阿姊之時可能會有的反應,又強行忍住了,笑嘻嘻地道:“阿姊很是思念姐夫。知道姐夫你快回來了,這幾天怕是連覺都睡不好。姐夫快去吧,莫我阿姐等久了!”
李穆直覺高桓有事瞞著自己,只是急著想立刻見到神,也不再和他多說什麼,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縱馬便去。
他放馬疾馳,不過半炷香的功夫,便趕到了渡口,乘舟渡水,漸漸靠近白鷺洲,驚了守衛,見是他回了,驚喜萬分,紛紛上前拜見,又要奔去通報,被李穆攔下,命不必驚夫人,自己走了進去。
建康城中,今日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門,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猶如過節。而在此,洲上卻是靜謐一片。
暮春三月,櫻瓣爛漫,蜂蝶穿花,江渚之上,遠一群白鷺振翅飛翔,不時發出幾聲清越的鳴之聲,耳,更添幾分幽靜。
那扇大門,就在前方不遠了。
這幾年間,時就在這般和分離又相聚,相聚又分離的反復之中,不知不覺地過去。
但這一次,對李穆而言,和往常卻有些不同。
取代前朝,登基建制,做這天下的皇帝。一切如同水到渠,順理章。
但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他想要有伴在自己的邊,和一道進建康,這來自萬民的敬拜,做這天下的帝和后。
沒有,便沒有今日的自己。
“夫人還是進去吧。李郎君便是今日回來,建康那邊那麼多的人事,等他來這里,想必也不會早了。”
“……我不累。屋里有些悶,在這里站一會兒,也是無妨……”
忽然,一陣說話之聲,隔著前頭那片花墻,約約地傳耳中。
李穆心一陣激。這些日,行路所積的所有疲勞,在聽到聲音的這一刻,全都離他而去。
他知出來,是在盼著自己的歸來,正要加快腳步現和相見,侍的笑語之聲又傳了過來,聽說:“如今真是喜事不斷啊。長公主前些日來信,道大家的傷已痊愈,很快便能回來了。家中多了七郎君不說,再過幾個月,等夫人也生了,便愈發熱鬧。更不用說,李郎君也歸來了。今日城中,不知正如何熱鬧呢……”
李穆的腳步頓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一時竟呆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想起方才高桓住自己說話之時那略帶促狹的神,終于明白了過來,心跳驟然加快,砰砰地跳個不停。
他的妻,腹中孕育了他的孩子!
他就要為人父了!
李穆被這種奇妙的覺給地攫住,心激,欣喜之,無以復加。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朝那聲音的方向繼續快步而去,迫不及待地轉過花墻,抬起視線,向前方。
一個麗人在侍的的陪伴之下,正倚門而立。
穿了一襲淺白的春衫,襟袖繡了幾朵應這時景的櫻花,衫很是寬大,卻也遮不住小腹的微微隆起。
正在笑,頰邊出淺淺一雙笑窩,猶如一道溫純而安謐的風景,人看了,便安心。
李穆的目,從的小腹,慢慢地轉到的臉上,凝著,無法挪開自己的視線。
神正瞧著建康城的方向,遙想和父母阿弟的聚首,李穆歸來的盛景,心中無比驕傲,忽然到有些異樣,下意識地轉過頭,視線定住了。
李穆不知何時已是歸來,就站在距離自己不過十數步外的那道花墻之畔。
這個男子,他的上還帶著行路的風塵,著自己的目,卻是如此明亮有神。
“郎君!”
神沒想到,日思夜想的李穆,這麼快就出現在了這里,驚喜不已,了他一聲,下意識地朝他奔去。
李穆笑著,大步向迎去,幾步上臺階,張開臂膀,一下將自己的妻擁懷中,地抱住。
……
夜幕再次降臨,鋪天蓋地,籠罩了整座城池。
建康宮中,一座后殿之中,燈火慘淡,映照出殿中那一張張著沮喪和絕的臉。
劉惠傍晚時接到高雍容的詔,命他宮。本不去,奈何詔令不斷,沉了片刻,終還是出了門,從偏門宮,悄悄來到此。
高雍容已經臥病許久,先前據說一度病得人都糊涂了,但今夜,除了面容蒼白,人削瘦了許多,神看起來很是不錯——甚至可以說,好得異乎尋常。
穿戴整齊,臉沉,一雙眼睛,閃爍著芒。
到了的人里,除了劉惠,還有幾個宗室親王。幾人相互看了幾眼,便向高雍容行拜見之禮——畢竟,只要李穆一日未登基,一日不退位,便還是南朝的太后。
劉惠草草行禮過后,便問高雍容詔令自己前來的目的。
高雍容的目掃過一圈眾人,咬牙切齒地道:“你們這幾人,一向得我重用。如今朝廷危如累卵,李穆反賊,咄咄人。你們這些人,須得盡忠,助我除去李穆,不得推!”
話音落下,幾個宗室了腦袋,沉默不語。
劉惠想起白天等待李穆城之時的景,心中對高雍容又是鄙夷,又是厭煩,推道:“他兵強馬壯,又立了北伐巨功,莫說民眾擁戴,就連太后你的本家兄弟,不也轉投于他了?太后我等來,又有何用?大勢已去,不如順著他,太后日后不定還能保住榮華,何必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