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南,一名為棘的平闊野地之上,楊宣駐軍在此,已有多日。
南方向的北夏追兵知楊宣后便是襄,許氏經營了幾十年的大本營,唯恐設有埋伏,不敢再貿然南下,也停止追擊。
楊宣早就已經收到了來自許泌的暗令,命他留在原地作對峙之狀,不準立刻撤回襄,更不允他向陸氏大軍施以任何援手。
楊宣心中抑郁至極。白天從前方一高地察看敵回來,經過營房,見滿營士兵皆萎靡不振,個個目茫然,愈發愁悶。
軍中酒。他為地方方伯,帶兵多年,原本最是以作則,但今夜卻也破了例,親信副將崔振替自己弄了些酒,坐于帳中,獨自酌飲。
本是想借酒澆愁,酒愁腸,卻愈添愁煩。
想自己生平經歷大小戰事無數,雖稱不上百戰百勝,但如此慘敗,損兵折將,傷亡慘重,卻是頭回。更不必說,陸柬之所領的那支軍隊,如今自己雖不知詳,但定已是遭遇不測。想他深腹地,陷重圍,論慘烈,必定遠甚于自己。
自責、無奈,抑郁,加上多年來積在心底的那些因了被輕慢而忍著的不滿和怨恨,今夜,隨了這一杯杯的酒水下肚,仿佛全都一齊涌了出來。
楊宣一直喝個不停,喝到最后,燥烈起來,索了戰袍,隨意丟棄在地,抱起酒壇,仰脖正要飲個痛快,看見崔振,便哈哈笑道:“來!來!平日我拘著你們,不你們飲酒。今夜索全都放開!兄弟們都不容易,想做何事便去做好了!一道來喝!大家喝個痛快!”
副將快步走到他的邊,附耳,低低地道了一句話。
楊宣一愣,幾乎不敢自己的耳朵,猛地看向副將:“李穆來了?”
“正是。此刻人就在大營之外!”
楊宣一把丟開酒壇,匆匆奔向轅門。遠遠看到轅門之外不遠的地方,立了一道人影。
他一眼便認了出來,那人正是李穆。
李穆也看到了他,臉上出笑容,朝他快步走來。
楊宣著面前這個正向自己走來的舊日部屬,想到他奪取長安,一戰,南朝人揚眉吐氣,自己卻陷如此境地,心中忽覺無比慚,一時竟有無見人之,腳步生生地剎住了。
李穆已是快步走到他面前,笑道:“將軍,許久未見,別來無恙乎?”
楊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下心中慚,苦笑道:“敬臣,怎的連你也笑話起我來了?我如今還能好到哪里去?”
李穆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
“多年以來,將軍你的境,旁人不知,我怎會不知?事都出了,將軍也不必過于自責。公道自在人心。”
如此苦悶之時,忽然見到故人到來,楊宣心中也是頗欣。又寒暄了幾句,見李穆面帶風霜,角沾塵,顯然是星夜兼程趕來的。知這種時刻,他輾轉來此見自己的面,必定不會只為敘舊,便將他引帳中,命人在外守著,不許閑雜之人靠近。
帳中燭火明亮。楊宣見他進來,目落到地上那只酒壇之上,忙收了起來,請他座,自嘲道:“從前我一向嚴部下飲酒,如今自己卻喝了起來。正好你便來了,怕是要被你笑話了。”
李穆目落到楊宣的臉上,笑容收去,問:“將軍可知如今聯軍另翼狀況如何?”
楊宣臉上方才那出的笑也消失了,神轉為沉重。
“我奉了上命,這些時日一直停在此,退不能退,進更是不允。陸柬之那邊……可是全軍覆沒?”
他的手拳,幾乎咬著牙,才說出了這幾個字。
李穆說:“比全軍覆沒要稍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遭遇重重圍堵,大軍被打散,無路可退,陸柬之只能全力前行,雖如先前計劃那般攻下了郾城,得以暫時息,但人馬傷亡慘重,只剩不到幾萬人,又被北夏大軍圍城,糧草缺,岌岌可危,隨時便有破城的可能。”
楊宣頭頸低垂,人宛如凝固,一不,半晌,低低地道:“全是我楊宣之罪……我便是死,也難辭其咎……”
“將軍不必如此。你制于人,罪不在你。何況,事已出,再自責也是無用,當務之急,便是想法子,助陸柬之和那幾萬將士從圍城中困返回。”
楊宣抬起頭:“如何助?”
“多方出擊,圍魏救趙。迫使圍城夏人回兵,給陸柬之造一帶人突圍的機會,咱們再行接應,將人救回。”
“都有哪幾路救兵?”
“廣陵軍一路。我見完你,便要趕去長安排兵,是為第二路。還有第三路……”
李穆雙目炯炯,著楊宣:“這第三路,便是我今夜來此見你的目的。”
“楊將軍,你敢不敢隨高相公與我一道,作這救兵的第三路人馬?”
楊宣一怔。
李穆繼續道:“我之所以問將軍敢不敢,而非愿不愿,乃是我篤定,倘將軍你自己能夠自主,你必定是愿意的。”
楊宣神間掠過了一縷難言的愁,沉默了。
“不知將軍可否記得,從前我曾勸過將軍,許泌非可效忠之人。以將軍之明智,這種話,其實又何須由我來提醒?楊氏從前原本就是江北荊州一帶的地方方伯,不過因了寒門不顯,這才投效許氏。當年將軍父祖投奔許氏之時,也是帶著兵的,這些年來,倘若沒有將軍扶持,許氏軍府又何來今日的穩固地位?莫說將軍你不欠許氏,便是你真的欠了他人,也早已還清。何況這一回,許泌如此行事,將軍你難道真的不覺寒心?”
李穆加重了語氣:“楊將軍!你我都是行伍之人,打仗原本就會死人。將士們戰死在對敵沙場之上,無話可說!但如今,那千千萬的冤魂,并非死于敵手,而是因了士族傾軋,死在了自己南朝人的手里!將軍,難道你便毫沒有?”
“敬臣!你不必說了!錯已鑄,我本就追悔莫及。又何嘗忍心再看將士因我之過,白白命喪敵手!”
楊宣臉膛漲得通紅,一臉慚,言又止。
李穆了他一眼,遞上一封書信:“將軍,我之前,高相公囑我將此信給你。他還我轉你一話,你在建康的父母妻子,他會派人加以保護。日后,只要你愿意,高相公那里,也是高位以待,絕不食言。”
楊宣一怔,回過神,急忙雙手接過,取信展開,尚未讀完,一雙虎目,蘊淚,向著建康方向下拜,哽咽道:“此次北伐用兵,倘若不是我畏首畏尾,不敢抗爭,任人奪帥,又怎會慘敗至此地步!我本就死有余辜!高相公非但不怪,反而如此厚待,我若還只為自己家命考慮,天也不容!”
他從地上站了起來,轉向李穆。
“說吧!要我如何配合?我必無不應!”
李穆上前,雙手握住了他的臂膀。
“有將軍如此發話,何事不!況急,我這就和你細說作戰計劃。”
楊宣點頭,當即將一眾親信喚來,把自己的決定說了一遍。
他的那些親信,早就對許泌心懷不滿,對許綽更是憤恨無比。便是退到此的這些天,那許綽名為養傷,帳中卻還夜夜歌舞人,早就引得眾多將士暗中咬牙不已,聞言群激,無不應允。于是連夜計劃完畢,趁著夜半三更,一群人沖許綽帳中,將還在睡夢里的許綽捆住,連同他的一些心腹,全部控制住了。楊宣遂命人吹角,召齊全部士兵,宣布隨同廣陵軍和李穆的軍隊,一齊營救如今還被困在郾城的北伐軍隊。
許泌軍府里的中下層兵,對楊宣本就一向服從。那些瞧不起他,隨同許綽奪帥的上層將領,又都已被控制,加上前次兵敗被困之時,若不是楊宣領著親兵殺出來,眾人跟隨他撤退,如今恐怕早就已經死了,見他威風凜凜,發號施令,旁邊又站著李穆,無不唯命是從。
忙碌了一夜,天亮,諸事完畢,李穆和楊宣約好發兵日子,便要繼續北上趕去長安。
楊宣送他出了十幾里,方停步,目送他和那一列隨從縱馬疾馳而去,影模糊在了馬蹄翻飛帶出的一片黃塵里,漸行漸遠,心中不微微慨。m.166xs.cc
曾幾何時,李穆還只是自己帳下的一個別部司馬。
當日他求娶高氏時,自己獲悉,以為妄想,苦苦勸他打消念頭的那一幕,仿佛還歷歷在目。
不知不覺,如今他已封驃騎,取下長安,取威定功。他的名字,更是為了南朝人心目中的戰神化。
便是自己,他從前的老上司,如今在他的面前,也覺到了來他舉手投足所不經意流出的一種威重之,不敢有所托大。
這回兵敗之后,他已主上書許泌,請求降罪。本做好了赴罪的準備,卻沒想到,李穆會親自來這里勸自己共同出兵。
楊宣知道事畢,許泌必定不會放過自己。
他為人一向優寡斷,顧慮重重,但就在這一刻,他忽釋然,甚至有些激李穆,給了自己一個如此的機會,終于可以違抗許泌,隨自己心意,做一件真正想做,也是他必須要去做的事了。
最壞的結局,不過就是罪上加罪。
高相公答應保他家人,他再無后顧之憂,哪怕首分離,又有何畏懼?
楊宣仰面向天,長長地放嘯了一聲。嘯聲之中,仿佛終于將這些年來,深深積在下的所有不滿和郁悶,全然釋放,整個人只覺重擔皆去,唯一所想,便是放手一搏,與高相公和李穆一道,誓將被困軍隊救出圍城,以此贖罪。
……
這些日子,高嶠又變得忙碌異常,難免照看不到蕭永嘉。見肚子越來越大,連走路都有些吃力了,高嶠有時很是自責。
蕭永嘉如今對丈夫卻極是諒,不但他不必為自己分心,反而心疼他的勞。卻知勸他也是無用。并非是他自己刻意要忙,而是事自己找了上來。
許泌陸,如今兩人都形同。許泌托病不朝,有人見到他的面,詳如何不得而知,但陸從前次那事過后,臥病不起,病倒是真的岌岌可危,高嶠親自去看了他幾次,每次回來,無不眉頭鎖。
朝廷三駕馬車,一下去了兩駕,剩下高嶠一人,每日多事,可想而知。加上皇帝對他又恭敬異常,朝廷事無巨細,皆要過問過他。丈夫便如一只陀螺,如今就是自己想停,也是停不下來。眼看他飯吃不好,覺也睡得不穩,睜眼閉眼,都是朝廷之事,蕭永嘉除了對丈夫日常飲食多加進補之外,心里也就只盼這營救戰事能快些順利結束。
母親這般盼,神更是如此。在家伴著孕肚越來越大的母親,等了一個多月,到了七月,一個好消息,終于傳回到了建康。
李穆、高胤和楊宣三路聯軍約定同時出擊北夏,果然達了預先期待的目的。
尤其李穆那一路,因戰事起得毫無預兆,起先勢如破竹,很快破了潼關,直虎牢城。
那段時日,城的上空,滿天飛著關于李穆大軍不日就要打來的消息,街頭巷尾,民眾到議論。
北夏自從輸了那場原本意圖南侵的江北大戰之后,國力大減,這兩年間,應戰,朝廷焦頭爛額,人心不定,得知消息,如臨大敵,立刻將原本還集中在豫州一帶的大軍調了回來,全力應戰,加上徐、青二州和南方向又同時遭南朝軍隊發的反攻,兵力進一步被迫分散。
半個月前,就在軍中糧草匱乏,城中居民也無余糧,陸柬之不得不下令開始宰殺馬匹的時候,探子忽然回報,說圍城敵軍,竟一撥撥地開始調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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