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元年的九月,雨連綿,烏雲翻卷,朱牆琉璃瓦沉朦朧水霧中。
蕭聿從坤寧宮中出來後,轉朝養心殿的方向走去。
盛公公默不作聲地舉起油紙傘,加快了步伐。
雨滴在頭頂劈啪作響。
回到養心殿,蕭聿行至案旁,先回從格架上取了一塊新墨,放在端石龍紋硯上,又取了石青、朱砂、藤黃、石綠等上好的料。
盛公公會意,立馬用銅杓量水硯。新墨初用,不可重磨,盛公公手腕力道很輕,均勻的沙沙聲在殿響起。
蕭聿沉默須臾,用鎮尺展平一張宣紙,提筆蘸墨,把記憶洇在了宣紙上。
婦人髻、紅珠釵,瓊鼻高,眉眼含笑,就連服上雲紋,都是最喜歡的紋樣。
蕭聿看著碧玉年華的,緩緩擱下了筆。
盛公公試探道:“陛下……可要用膳?”
蕭聿把畫放進扁匣中,啞著嗓子道:“不了,人端水進來。”
“奴才這就去。”
盛公公松了一口氣,轉去外面招呼。
皇帝盥洗一番,起去了壽安宮。
孫太妃走到榻幾旁,把一團熱乎乎的抱起來,放到了蕭聿手上。
孩子的子蜷著,因著是早產,比男人的掌心也大不了多,他不太會抱,兩隻手僵地托著小皇子的屁,心裡發。
一難以言喻的滋味,隨著手心的溫度在心裡迸發出來。
他真的有了孩子,也真的做了父親,可……
孫太妃在一旁幫他擺正了姿勢。
孫太妃也不敢說這孩子像誰,怕徒惹傷悲,隻道:“大皇子在壽安宮一切安好,陛下放心便是。”
蕭聿點了點頭,“勞太妃費心了。”
孫太妃道:“這是哪兒的話,陛下能讓老看養大皇子,是老之幸。”
蕭聿見蕭韞不哭不鬧,又道:“太妃,他怎麼一直不出聲?”
孫太妃蹙了蹙眉,接著道:“太醫昨兒也說起過這事,但瞧了嗓子,說是無礙,興許是喜靜的子。”
蕭聿輕點了下頭。
孫太妃帶人退了出去,隻留下了父子二人。
門一關,小皇子蹬了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蕭聿看著這雙水洗葡萄般地眼睛,手臂如同過電了一般,神木訥地張了張,低聲道:“韞哥兒……”
“父皇來了……”
小孩子當然聽不懂他在說甚,隻迷茫地眨了下眼睛,很快,便又睡了過去,小團睡的很安穩,本不知,外面山雨來。
蕭聿把他放在榻幾上,蓋上了被褥,將皇后的畫像放在了他枕邊。
他盯著眼前不足三指寬的小手,沉許久。
至黃昏薄暮,他離開壽安宮。
男人眼中瞧不出悲傷,背影卻再不如來時那般筆直拔。
——
那日之後,蕭聿便恢復了早朝晚朝。
皇后離世,后宮形同虛設,李苑曾壯著膽在花園偶遇過他一回,手上端著一盞高麗參粥,躬道:“臣妾見過陛下,陛下萬安。”
聲細語,氣韻人。
然而他並沒看,似乎連眉頭都不曾蹙一下,便與而過。
“陛下!”
李苑閉眼握拳,回頭去看他的背影,玄的龍袍隨風波,仿佛有金龍盤臥腳下,這一刻,由衷的希,眼前人是個多的天子。
君臨天下,嬪妃如雲,雨均沾。
能與一響貪歡。
一盞熱湯碎在地上,洇了李苑的角,知道,皇后走了,他再也不會去長春宮聽唱曲了。
又或許,他就沒聽過。
——
朝廷整飭吏治、革新賦稅、重整財政、似乎有數不盡的事等著他去做。
養心殿一切照舊,只是皇帝更忙了一些。
朝廷想延攬新的人才,其途徑便是科舉,然而吏部、翰林等可以參與選調的部門,皆攥在楚家手裡。
無奈之下,皇帝親自提拔了一人進翰林院,名喚鍾伯年。
陸則試探道:“眼瞧就是會試,陛下把人放到翰林院去,楚國公只怕也要有靜了……”
蕭聿轉了轉手上的扳指,道:“翰林、三司,朕必須要了。”
陸則頷首道:“臣即刻便派人盯著鍾伯年。”
蕭聿低低“嗯”了一聲,又道:“刑部侍郎徐博維此人,你以為如何?”
陸則思忖片刻,道:“徐家清貴,在京基也不深,他在刑部六年,政績斐然,卻與薛尚書來往並不切,臣以為,是個可用之人。”
蕭聿以拳抵,咳了兩聲。
陸則正要開口,皇帝卻先開口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陸則從養心殿出來,另一位等待召見的大臣又走了進去。
陸則回頭看著養心殿徹夜不息的燭火,偏頭與盛公公低聲道:“陛下近來可召見過太醫?”
盛公公歎了口氣,“見是見了,但……”
陸則道:“但什麼?”
“寧太醫勸陛下罷朝養傷。”盛公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低聲道:“陛下一日兩朝還嫌不夠,怎可能罷朝?誒呦陸指揮使,還是您去勸勸吧,奴才雖不懂朝中大事,可也知道速則不達的道理,眼下什麼事能比龍重要……”
陸則上道了句別擔心,但心裡卻明白的很,皇帝宵旰食,寸必爭,一來是為了給大皇子鋪路,二來,是他不肯放過自己。
皇帝對元後是怎樣的,他陸言清比誰都清楚。
剛婚那時,晉王殿下是整日在外面,舉杯酌酒時提起夫人,也不過是嗤笑一聲,“了皇家玉牒,居然還敢管我要休書?既然蘇景北不教好,那我就親自管教。”
一幅恨不得拿皮鞭訓兵的模樣。
然,管教管教著,就變了,“言清,今晚就不去吃酒了,我才回京,先回府了。”
歲月漫漫,也不知是誰在管教誰。
雨一直不停,冬就變了雪。
盛公公不敢提翻牌子的事,溫鄉去不得,他只能換著法地給他做藥膳。
眼瞧圓月高懸,盛公公躬笑道:“年關將至,既然正逢百休沐,陛下不如早些歇息?”
蕭聿點頭道:“去備水吧。”
養心殿,爐中的安神香繚繞生霧,蕭聿緩緩閉上了眼睛。
夜幕四合,外面狂風驟起,拍打著楹窗。
蕭聿蹙了下眉頭,嚨有些發乾,啞聲道:“阿菱,給我拿杯水。”
話音一落,便是一室的死寂。
他閉著眼,慢慢出手,去挲邊空的被褥,心如刀絞,空氣都變得稀薄。
“三郎,外面起風了,我有點冷。”
“你別我,太重了……”
“陛下可是病了?要不要喚太醫?”
耳畔余音陣陣,人卻是徹徹底底的走了。
他緩緩坐起,眼眶通紅地看向窗外,恍然覺得,那些藏在記憶裡的習慣,猶如一把鈍刀,磨得他生疼。
蕭聿抬手遮額,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阿菱,朕該怎麼辦,未來的日子還有那麼長。
——
會試還沒開始,閣便起奏彈劾鍾伯年,並舉出兩大罪狀,楚盧偉當堂怒斥鍾伯年中飽私囊,並且為人迂腐,才華不實,乃是欺君之罪。
世家對皇權手中的寒門新貴,向來是群起而攻之。
鍾伯年第二天便下了牢獄,與此同時,左都史穆康京在青樓暴斃,皇帝下旨調刑部侍郎徐博維任左都史。
延熙元年末,到第二年秋,朝局,政務紛繁,皇權與世家之間如同手談棋局,一來一回,進行著一場無休止的博弈。
上朝、會見大臣、接待外賓,蕭聿忙得不可開,就連盛公公都覺得,時間乃良藥,有些事,到底是過去了。
直到數月之後,陸則送來了蘇淮安的一封信。
舊傷未愈,新傷又起,蕭聿著信,骨節泛白,驀地吐了一口,栽倒在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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