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反思
圍攏住傅煜的那幾位, 是長房夫人沈氏的娘家人。
中年男人沈飛卿是沈氏的弟弟, 原本在吏部做事, 是個清貴的職,旁邊是夫人梅氏和兒沈月儀。年底時朝廷下了調令,安排他到齊州爲, 沈飛卿將手頭的事割清楚後,在京城過了除夕,又想著趕在衙署開門前先去姐夫傅德明那裡探明底細, 便早些上路往齊州走。
因見途中大雪, 怕後面路難行, 便先住在客棧。
方才下樓,是打算帶著妻去隔壁的酒樓用飯。
誰知好巧不巧,竟然在這裡見了傅煜。
沈飛卿去齊州的次數不, 知道傅煜的謀略英勇遠在幾位外甥之上,且永寧節度使雖是傅德明, 握著兵馬糧草的卻是傅德清父子, 對他便頗客氣。
因聽說傅煜是回京去岳丈家,難免問及他新娶的夫人。
而後,便有了傅煜瞥來的那一幕。
攸桐趕過去時, 傅煜已然道明的份,沈飛卿是個男人, 不好虛客套, 便是梅氏走上前來, 笑道:「在京城時就聽說你貌過人, 滿京城的姑娘都比不上,如今瞧著,果然很好。」滿臉的熱誇贊,眼底卻不見太多笑意,隻招呼沈月儀來認識。
沈月儀在京城裡,怎會不知魏攸桐的名字?
去歲此時,京城裡還將和睿王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呢!
當時滿京城的人,雖有人暗自同,大半都在等著看笑話。沈月儀與攸桐素不相識,只聽聞是鐵板釘釘的睿王妃,爲人頗爲驕橫,待滿城風言風語傳耳中,便是抱著看戲的心態瞧熱鬧。
誰知這魏攸桐著實命好,才被睿王拋棄,轉頭就被傅家娶了,據說聘禮嫁妝皆十分厚。所嫁的傅煜更是人中龍,雖說行事冷厲狠辣、威名令人敬畏,不像許朝宗那樣君子溫雅、皇家貴胄,卻也是前途可期的青年才俊。
京城外數得上名號的青年男人就那麼幾位,魏攸桐倒是招了倆。
可是論德行才華,哪裡配得上?
沈月儀記得京城裡那些風言風語,瞧著空有貌的攸桐,心中暗自嗤笑。
不過的跟姑姑沈氏如出一轍,哪怕滿心的暗怒,也不會表,只笑地招呼。
攸桐亦不失禮數地回禮。
沈飛卿便笑向傅煜道:「這客棧住的雖不錯,吃食卻不敢恭維,聽說隔壁那家醬菜做得極好,不如一道去嘗嘗?這深雪天氣,屋裡悶著也無事可做,咱們喝兩杯,小陪著夫人說話解悶,往後到了齊州,就算是舊相識了。」
傅煜幷未立即回答,隻側頭問攸桐,「還難嗎?」
攸桐跟著站了片刻,從傅煜神中就能看得出來,他對這位沈飛卿幷無太多親近之。
畢竟,這位是長房堂兄弟的舅舅,又不是他的。
且這話既然問得實在蹊蹺,顯然是有緣故的。
想必是不肯同往,又礙著幾位出生死的堂兄的面子,不好隨意拒絕。
遂往他邊靠了靠,蹙眉道:「路上雪,馬車裡晃得厲害,我……」
「那就不去了。」傅煜未料竟能心有靈犀地配合,很隨意地將手搭在肩上,道:「子弱,車馬勞頓沒未必有食,我也有點瑣事需置,不麻煩了。」看似耐心解釋,語氣卻不冷不熱,態度之疏離客氣,完全襯得上旁人對他「桀驁而不近人」的評價。
沈飛卿也沒敢再囉嗦,側讓開道:「那將軍就歇著吧。」
而後招呼妻往外走。
沈月儀擺出跟梅氏一樣笑的姿態,出了門,才低聲諷笑道:「可真是會喬張做致。果然秉難移,從前在睿王跟前是這樣,如今換到了齊州,還是如此。哪裡配得上傅將軍?」
說話間,下意識往回看了看,門窗閉,厚簾垂落,沒能看到傅煜的影。
然而方才那威儀峻整的姿態,卻像是印刻在腦海裡。
原以爲風沙裡打滾、刀尖上的悍將,會是兇悍而鄙陋的,像先前見過的西平王麾下一員猛將那樣滿臉絡腮鬍子,目中兇怕人。誰知真的見,傅煜卻與想像中截然不同?拔昂然的姿,刀削般英的廓,眉目朗深邃、氣度俊爽持重,威儀端貴得恰到好。
那樣冷厲英武的男人,對旁人冷淡狠辣,唯獨對邊的人有幾分耐心。
方才那臂攬著的姿態,於剛健中著溫,令人心馳神搖。
爲他邊的人,何其有幸?
沈月儀不捨地收回目,便聽梅氏道:「是狐貍總會出尾,睿王不就看的面目,另娶了徐家的兒麼。傅將軍縱被一時蒙蔽,卻也會有看清的一天,到時候……呵!」語帶哂笑,藏了幾分看好戲的意思。
前頭沈飛卿聽見,皺眉道:「在外趕路,嚼什麼舌。人家沒招你,何必評頭論足的?」
梅氏不以爲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說兩句怎麼了。」
沈飛卿瞪了一眼,因進酒樓後人多眼雜,便沒再多說。
……
客棧裡,攸桐被傅煜攬著上樓梯,等沒了旁人,見他還不肯鬆手,徑直捉住他手腕拿開。
——倒像是嫌棄他似的。
傅煜神有點古怪,卻沒多說。
到得客房外,聽見底下又是一陣喧鬧,有人呼喝著人牽馬安排客房,不由駐足瞧過去,就見客棧門口燈籠夾雜著火把,十來匹馬蹄聲淩,像是剛冒寒趕來的客人。
站在二層臨街的廊道上,火把映照下,那些馬皆油水,響鼻陣陣,威如猛虎。
這樣的陣勢,可不是一般趕路人能有的。
攸桐意外地瞧了兩眼,就聽傅煜道:「是西平王的人,不用理會。」
走到中間,夥計已然開了客房,傅煜和攸桐一間,春草煙波住在隔壁,兩側則是杜鶴、隨從和車夫們各自住。屋裡桌椅床榻俱備,得乾淨整潔,角落裡三扇屏風圍著,後面放著浴桶和洗面漱口之,再往裡一道小門,裡頭放著恭桶。
攸桐瞧了一圈兒,見傅煜坐在桌邊,桌上放著茶壺杯盤便走過去。
壺裡的水是熱的,斟了兩杯,取一杯遞給傅煜。
傅煜接過,睇著,眼底略帶笑意,道:「還算機靈。」
「總不能給將軍拖後。」攸桐喝水潤,聽見外頭仍然嘈雜,隨口道:「這客棧倒是熱鬧,只是不及南樓的寬敞,將軍不單獨再要一間嗎?」
傅煜瞧著,忽而挑眉道:「夫妻同行,爲何要分房睡?」
他說得語氣自然,甚至帶兩分溫調侃,若非那晚他親口擺明不會來的態度,幾乎要以爲他是認真的了。
不過,那都是假像。
他心高氣傲瞧不上,攸桐更沒打算在傅家那個樊籠久留。
只是在外人跟前,哪怕做不到投意合,至不能貌合神離。否則旁人見兩人各自疏冷,難免要揣測傅家扛著滿京城駡名迎娶的意圖了。而那個意圖,魏思道既然瞞著,傅家必定更不讓旁人知。
演戲麼,簡單!
攸桐爽快應了,頓了頓,又問道:「那位魏將軍呢?」
——上回去金昭寺時,除了傅家人,便只有魏天澤一個外人,且看形,仿佛跟傅家人頗爲稔。這回遠行京城,傅煜隨帶了杜鶴護衛,也有魏天澤同行。而傅煜跟他說話時,除卻上峰的命令姿態,亦有點朋友往來的口氣,可見此人在傅煜跟前的分量,與旁人不同。
不準、猜不穩,就只能詢問傅煜。
傅煜似乎遲疑了下,旋即道:「除了杜鶴,都算旁人。」
說罷,了夥計過來,吩咐拿些飯菜。回頭瞧見攸桐抱著暖熱的茶壺不鬆手,猜得是畏冷,又人添個炭盆在屋裡,令端兩碗姜湯來。
因傅煜在屋裡,攸桐也沒好意思沐浴,用完飯,到屏風後匆促換了寢,洗面漱口畢,便鑽進被窩。然而夜深雪寒,住在客棧時沒人熏暖被褥,即便塞了湯婆子,上仍覺涼颼颼的,只能蜷一團取暖。
屏風後水聲微響,是傅煜在沐浴,趕路勞累,躺了會兒便迷糊睡去。
待傅煜洗罷走過來,就見錦被微鼓,攸桐蝦子般蜷著,雙眼閉。
他隨手撲滅燭火,掀起被子躺了進去。
而後,便忽然頓住了。
平常同榻而眠,兩人隔著尺許的距離,甚。這床榻卻不及府裡寬敞,他心裡想著事沒留意,按著尋常的習慣躺下,手臂便不慎到抱在膝頭的兩隻手——,卻仿佛有點涼。
傅煜微楞,握住的手,指尖果然不是該有的暖熱。
外面寒風忽起,吹得雪簌簌落下,寒氣仿佛能從窗隙門裡出來,傅煜即便不怕冷,也覺蓋在上的被子不及平常溫暖。側過頭,就見攸桐脊背在板壁,眼眸闔,睫修長,眉峰微蹙。
傅煜遲疑了下,將兩隻手都過來,包裹在掌心。
他常年習武強,跟個火爐子似的,指尖被磨出了薄薄的繭,手掌卻十分溫暖。那比湯婆子還管用,相時,暖熱從攸桐手上膝頭傳來,蔓延到手臂、上,乃至四肢百骸。
攸桐睡意朦朧,察覺這暖意,眉頭不自覺地舒展,下意識往那邊挪。
於是,傅煜將握住沒片刻,的便到了懷裡。
玲瓏的軀,散著淡淡的香,腰肢溫熱,膝頭卻有點涼,蜷著到他腰間,大概覺得溫暖愜意,沒再挪開。隻將捂熱的手回去,落在中間仄的間隙裡。的呼吸平緩如舊,甚至因這暖意,睡得更沉。
傅煜卻是微僵,睡意頓無。
二十餘年不近,這還是頭一回真真切切地將人抱在懷裡,且沒有推開的打算。
這種滋味陌生而奇妙。
他足足僵了好幾息才回過神,目落在攸桐臉上,神漸而複雜。
婚以來,雖同榻睡了數回,卻都是涇渭分明。最親近的一次,是在睡夢裡握住他的手臂不肯鬆開。但也僅此而已。這還是頭一回,主往他懷裡鑽,不像平常那樣客氣,更不似那晚說打算和離時的疏冷。
懷裡的人睡得安靜,沒有防備,也沒有芥,鼻息落在他的脖頸膛,讓他覺得有點。
這才是最真實的模樣,憨得可人。
傅煜僵著沒,竄腦海的幷非旖念,而是那晚南樓的形。
……
攸桐說想和離的那番話,像是帶著冰渣的烙印,已然刻在了傅煜的腦海裡。
最初聽到婉轉的言辭,他是懊惱的,甚至生氣。畢竟這些年頂著人中龍的名聲,心高氣傲,還沒有誰會推開他,拂逆他的好意,當面令他難堪。是以當時他拂袖而去,心有不悅。
隨後便是一家人除夕守歲。
攸桐跟傅瀾音姐弟倆熱鬧玩耍、笑語陣陣時,傅煜雖沒融進去,卻都看在眼裡——那個時候的攸桐,跟在壽安堂時的倔強、在他跟前的客氣截然不同,會留意弟弟妹妹的好,將他們喜歡的吃食挪過去,也會在猜謎的時候適當放水,好讓傅瀾音高興些。
傅瀾音善意親近,便投桃報李,相得融洽。
老夫人心懷偏見,便隻擺出客氣恭敬的姿態,無意逢迎。
那麼他呢?
他是如何待的?
十多歲的千里遠嫁,被夫君冷落、被眷帶著偏見疏遠,易地而,有幾人能泰然之?他爲一場春夢躲了數日,在聽見和離的言辭後懊惱而去,對著種種偏見冷落,焉能無於衷?以逃避遠離的方式自保,其實是很多人的本能,他尚且沒能例外,更何況攸桐?
那晚在斜齋,這個念頭騰起時,傅煜稍覺豁然。才會在想起舊事時,沒了最初的懊惱芥,反而聯想到許朝宗的事,爲無端的吃醋而驚訝。
此刻人在懷,溫暖,乖巧地睡在旁,傅煜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
倘若他如此刻般善意待,會不會如此刻般不再退?
會不會拋下跟許朝宗的舊事,不再想著和離?
畢竟,有在邊的時候,似乎還不錯。
傅煜征戰十來年,肯用心去想的唯有兵法韜略、用兵布陣。這還是頭一回,認真琢磨關乎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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