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亥時初刻, 溫馨熱鬧的年宴漸漸進了尾聲。
年紀最小的趙蓁瞇著眼兒哈欠連連, 立刻將小五姑娘給惹著了。
趙蓁出生沒幾日就被接到涵雲殿來養, 與二姐趙蕎自親近些。哼哼唧唧撐著沉重眼皮朝趙蕎手,趙蕎覺得可又可憐, 與眾人打個招呼後, 便與娘、侍們一道哄著將帶回房。
而小五姑娘與三哥、四哥隨母親瑜夫人同住西路擷芳園,離涵雲殿有段距離。見困綿綿懶怠走路, 孟貞便安排了小步輦送,趙渭、趙淙兩個哥哥就一路步行護著權當消食。
席間徐蟬也小酌了幾杯, 此刻酒意略略上頭,對趙澈與徐靜書分別代幾句,也在侍們的攙扶下回承華殿去了。
總之, 最後從涵雲殿出來的就只剩徐靜書與趙澈二人。
站在涵雲殿門口,徐靜書茫然四顧。
不慣麻煩別人太多,先前過來時沒念荷跟。可趙澈這幾年目不能視, 無論在府中還是出外, 平勝都會在近前照應。
盛夏暮夜,月華如水, 有清風徐徐,蟬鳴陣陣。除了涵雲殿外的侍衛,不見旁人。
「咦,平勝呢?」抬不解地看向趙澈。
先前平勝將那壇年酒給後就兀自退出, 原以為是在涵雲殿外等著趙澈。
趙澈道:「我他打點些事, 這會兒他大約正在趕過來。」
「夏夜外頭蚊蟲多, 你站在這裡等他折回來也不合適,」徐靜書不大自在地小聲提議,「我陪你走一段吧?或許半道就遇上了呢。」
畢竟他方才是在平勝攙扶引路下進的涵雲殿,想來如今的目力並不足以保障他獨自回含院。出都出來了,再回頭進去麻煩涵雲殿的侍者送他,那也不太好。
對,就是這個緣故,才沒有什麼奇奇怪怪的心思!臉紅也是因為今日開先例飲了年酒而已,本不是心虛!徐靜書抬起手背發燙的面頰,在心中大聲說服自己。
趙澈漫聲笑應,緩步徐行。
徐靜書甩開滿腦子赧然的麻,趕跟上:「要扶著你嗎?」
「不用,」趙澈畔微揚,輕撣寬袖將雙手負在後,「俗話說,無三不禮……」
徐靜書明白了他的意思,急急止步,猛搖頭:「你今日為我準備的兩件賀禮已經足夠貴重,不需再給我別的了。」
當初趙澈年加冠當天正巧在書院,等休沐回來已是十餘日過去。原想事後補賀禮給他,可只有攢了兩年的那點膏火銀,去東市珍寶坊尋尋覓覓一整日,但凡襯得上他的賀禮,一件都買不起,只能默然作罷。
今夜趙澈給的那年賀禮已是千金不換的珍貴,若再由得他「無三不禮」,自己都要唾棄自己貪得無厭。
自卑、敏在世人眼中不是什麼好詞。所以有些心裡話一旦說出來,難免會讓人覺不識好歹到近乎掃興,所以徐靜書平常已非常盡力讓自己去坦然面對他人的善意給予。
可偶爾還是會忍不住覺得有些不堪重負。
每個人會為什麼樣的心,泰半源於年時的經歷遭遇,這不是自己能完全把控的。
許多時候,從別人那裡得到越多,心裡越焦慮沉重。可又很明白,那都是別人重關懷的心意,所以表面得平靜,裡卻常常心急如焚。
若是可以,也想像趙蕎、趙蕊那樣落落大方,不畏懼別人給予的好,甚至敢於主開口索取。因為們有底氣給予對方同等,甚至更多的回應。
而目前的徐靜書,沒有這個底氣。
表哥憐不易,待好得連表弟表妹們都笑鬧「大哥偏心」的地步,都明白。
雖他沒想要回報,卻不能因此就心安理得。
不是不歡喜來自於他的饋贈與呵護,只是不希永遠只是自己一味接他的好。
無論最終兩人是親人還是別的什麼,都是互為倚仗、彼此依偎的姿態,有來有往、彼此需要。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再長大一點,長到能與你枝葉相時,讓我拿一樹灼灼繁花應你盛。
畢竟以往不飲酒,今夜席間的「年酒」就算開了先例,酒量可想而知。雖隻飲下兩盞淡果酒,但這猛地一頓搖頭,再加上心中起急,耳邊就開始嗡嗡響,焦灼的眼神也有些迷蒙起來。
腦子像一鍋即將冷卻的漿糊,半晌攪不出主意,不知要怎麼說才能讓他理解自己的為難,末了只能懊惱又沮喪地瞪著地上的影子……
然後,在他的影子上踩了一腳。
趙澈斂眸忍笑,背在後的雙手不著痕跡攏了攏袖袋中的某件品。
「你著拳頭做什麼?想揍我?」
「沒、沒有著拳頭啊……」他這問題讓徐靜書莫名其妙,茫然低頭,反手張開纖細五指。
瑩瑩月頓時落滿的掌心。
「今夜月很好,」趙澈著低垂的頭頂,淡聲繾綣,「送你。」
纖細五指輕輕收攏,將掌心裡那捧無形月握得的,抬頭向他時,眼底有無數悸漣漪映著穹頂月。
「謝謝。」
什麼都還沒說清楚,他就懂了所急所慮。這份看似胡鬧逗人玩的「禮」,是眼前這年郎溫的無聲全。
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隨念荷回去歇著吧。」趙澈了嗓子,不聲將目撇向別。
徐靜書回頭,見念荷跟在平勝後匆匆而來。
原來他方才說「讓平勝去打點些事」,是讓去請念荷來接回去。
臆間的暖流漸漸翻湧瀾。徐靜書輕眨含笑淚眼,面紅耳赤地著趙澈的側臉,小聲道:「今晚月,和、和你一樣。」
好如斯,見之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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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天幕玄黑,萬幽寂,連夏蟲的嘶鳴聲都漸漸微弱。
含院書房,長燭明盈室。
此刻的趙澈已換了月白疊山綾寬袍,墨發散在後,姿儀慵懶地斜靠著座椅扶手,著橫在掌心的檀香木長匣出神。
長指輕挲著匣面緻秀雅的如意紋雕花,微怔的目裡有不自知的溫淺笑。
他想起先前徐靜書酒壯慫膽,仗著他看不見,便懊惱踩他影子的模樣。
急惱到不知所謂,卻實在憨態可掬。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小姑娘有的驕傲,別人給越多反倒越讓為難。懂了這份平日裡說不出口的煎熬後,他便將這第三份賀禮給暫且「扣」下了。
其實在他心中,先前那兩份賀禮不算他送的。
恩師親手祝詞是兩位娘親的委託去求來的,是倆給傻兔子的年祝福。那壇酒是派人去堂庭山,從母親手中要來的,是父母給的年祝福。
趙澈輕笑出聲,耳廓染了紅,喃喃自語:「這件,才是我給的。」
這一件,無關長輩請托、不是代勞跑,不摻雜旁的人世故。
只是「趙澈」送給「徐靜書」的年賀禮。
可惜沒等到合適送出手的時機就被嫌棄了,還是嫌他送太多。倔強又可的傻兔子。
拇指輕輕抵住匣蓋,徐徐推開半寸。裡頭靜靜躺著一條手釧。
心打磨過的瑰火齊珠粒粒圓潤,手釧閉合墜了隻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長耳小兔。
雖那小兔所用羊脂玉僅很小一塊,但通雪白、玉瑩潤,識貨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價值不菲。但它並不是這手釧最貴重的部分。
趙澈將手半攏在木櫝旁遮去大部分的,那些小珠子散發的瑰亮度立時倍增。
就像當年在萬卷樓上,傻兔子在他掌心寫下那兩句七言時、三個月前在瑤華樓,傻兔子對他說「你很好,不要那樣說自己」時,他在一片漆黑中看到的。
璀璨卻不刺眼,讓人覺著茸茸,覺著暖。
「就先替你收著。」
想起方才說他「與今夜月一樣」,他忍不住笑紅了臉。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他不敢十分確定,卻也不敢追問。若追問的結果是他想多了,鬧不好就要「打草驚兔」。
那兔子又倔又慫,得不痕跡地護著縱著,給順。不能太冒進,得等自己邁開小短,慢慢偎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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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近午,趙澈命人將徐靜書請到含院。
他負手立在樹蔭下,夏日晴將他的影拉得細細長長,迤邐斜鋪在雕花石板上。
「年末書院大考,你準備得如何?我瞧著你這幾個月的小考,蔔科、畫科一直乙等,可是在這兩門上有什麼難?」
一如既往是滿端和正氣,仿佛昨夜什麼都沒有發生。
徐靜書端正立在他面前,認真答道:「我仔細斟酌過,考時這兩門影響不大,所以這在兩門上花的時間些,沒有難的。」
「都已考量到考那步了?」趙澈神微訝,又似頗欣,「也好,既你有主意,那我就能放心出遠門了。」
徐靜書心中一慌:「要去哪裡?幾時回來?」
「要去的地方很多,預計冬之後才回,」趙澈想了想,聲補充,「玉山會同行,阿蕎和老四也一道走。」
今年開春之後,趙淙對於汾公主駙馬蘇放所授的課業開始覺得吃力,時常緒不穩到崩潰大哭。
「……我與駙馬談過,也問過老四自己的意思,最終決定讓他下半年隨我一道出門遊歷。」
「哦,」徐靜書悶悶低下頭,雖傷,卻又有點古怪的小得意,「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去遊歷。」
這兩年他頻繁出府,與兩位最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汾公主、王都好,卻並不與朝中旁的勢力走太近,許多年都看不懂他究竟想做什麼。
但徐靜書此刻將許多事串起來一想,多就看出點玄機。
雖涉世不深,卻讀過許多書。史書上有太多前例,這是許多大能之才在擇定主君前的必經之路。
早前他設局博得徐蟬、孟貞下決心為他爭取世子之位元,就是因為他需要「世子」這頭銜所代表的更大自主權。
如今他決定出門遊歷,是要去行萬里路,去看錦繡河山上最真實的市井風煙,去看雲端之下的人們是如何生活。去聽他們的言談,去觀他們的行跡,去懂他們所慮,去思他們所需。
他要親自去探知基尚不穩固的新朝究竟該往哪個方向,待他踏上歸途時,也就踏上明確的征途。
趙澈與趙誠銳從來就不一樣。他不像他父王那樣隻安於護住一門富貴,做牆頭草到終老。所以趙澈才堅定地想要徹底架空趙誠銳,甚至扳倒他,徹底肅清他帶給這府中的所有患與小家子氣的鬥。
只有這樣,趙澈才能領著堂堂正正的信王府,站在最適當的那位儲君側,芒萬丈行於萬人之先,為拉開盛世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不會看錯。
藏在心上的年郎,向來有著溫卻勇毅的赤子之心。哪怕眼前一片漆黑,他也始終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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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的敏慧通,趙澈雖驚訝卻並不十分意外。並未將話挑破,但他很肯定猜對自己的意圖了。
「知道就行,別聲張。總之,我冬後就回來。到時書院大考結束,你也該準備考了。若有疑慮,等我回來陪你參詳,不要悶頭胡來。」
趙澈溫聲囑咐著,自己卻沒按捺住心底衝,手在低垂的頭頂了一把。
都怪今日太過熾盛,暈在周抹了一層茸茸亮,就惹得他不由自主想「手腳」。
「嗯,會等你回來。」徐靜書一徑低著頭,不太高興地出腳尖,踢了踢他的影子,「可是半年很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