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因是突然想通事關竅，趙澈多了點分寸，話說出口才又想起一事，忙出聲喚住夜行。

「別用你的人，讓平勝去。」

已近正戌時，這時去請徐靜書過含院本就反常。加上膽子小，若貿然去個沒見過的人，不知要將嚇什麼樣，倘因誤會旁生枝節就更糟了。

事實證明趙澈的考量果然不多餘。

徐靜書到含院後，雖照常問好，聲音裡卻有藏不住的驚疑忐忑。饒是趙澈看不見，也想得出準備好隨時奪門而逃的戒備模樣。

「平勝說，表哥要問我功課……」徐靜書起眼簾，戰戰兢兢掀看向坐在寢房圓桌旁的趙澈。

他早前了傷，想是比平常畏寒，哪怕寢房窗戶全都閉，他上還是裹了件厚實的孔雀翎大氅。

雖錦布條蒙了眼，但他五生得極好，又天生一份端和矜貴的氣韻，配上絢爛的孔雀翎大氅竟是相得益彰，非但無浮誇之像，反似一朵而不自知的人間富貴花。

不過徐靜書這會兒心驚跳、如臨深淵，哪有閒賞？咽了咽口水，摟懷中暖呼呼的小貓兒，目鎖三步開外的趙澈。

平心而論，表哥是整個郡王府對關照最多的人，是真將當自家人在照拂——

但沒忘秦大人叮囑過，人心難測，若「他們」上的被旁人知曉，誰也不能預料會發生什麼慘禍。

徐靜書只是年紀小、見識短，卻不傻。這半夜突然讓人將過來說要問功課，平勝還特意避開念荷，提了一句帶上這隻貓兒……

莫非被發現了？！

小貓兒似乎到的驚憂，嚨裡發出咕嚕嚕的稚悶聲。

聽到貓兒的靜，趙澈面愈發凝重，隨意指了指對面：「坐下說。」

寢房中再無第三人，連守在外間的小竹僮都被摒了出去。

畢竟兩人是表兄妹，哪怕徐靜書年紀小，那也是個孩兒。這夜深人靜的，即便有急事，也萬不該是在趙澈寢房談，更別說是兩人獨。

徐靜書心裡的，躊躇半晌，還是覺得不要坐下為好。若況不對，站在這裡也跑得快些。

跑不跑得了另說，總歸不能坐以待斃就是。

「我、我晚飯吃撐了，多站會兒，或許能長得高點。」信口搪塞著，話尾。

趙澈沒好氣地「呿」了一聲：「這會兒知道怕了？」

「沒、沒怕呀！表哥要問什麼功課，前幾日學過的我都記得，考不倒，哈、哈、哈。」

最後三聲笑得又假又幹，趙澈聽得都氣笑了。

「既不願坐，那你站過來，」他指指自己前，「手給我。」

徐靜書通遽寒，慌忙將雙手藏在貓兒的茸茸裡：「我爹說過，男、男有別，不能、不能輕易給人小手的！」

「你個還沒蘿蔔丁大的小孩兒，跟誰男有別？」趙澈好氣又好笑地歎了一聲，神嚴肅起來，「你救過我的命，記得嗎？不會害你的。」

他突然提起「救命之恩」，徐靜書倒心虛氣弱了。

疑心過是不是自己的有問題，才導致趙澈雖蘇醒卻不幸雙目失明。可這事又不敢對誰說，加之太醫們也說他的眼睛能治好，便自欺欺人地將那愧疚藏在了心底。

稍作斟酌後，徐靜書蹭著步子慢慢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出左手：「吶，給你手。」

趙澈手探去，隔著寬大袖搭上纖細的手腕，五指輕輕收攏，旋即放開：「右手。」

徐靜書不知他要做什麼，心中慌得不行，裡還得撐著若無其事：「不是問、問功課嗎？怎麼還把起脈了？哈、哈、哈。」

若非眼睛被蒙著，趙澈大約要送對漂亮的白眼。「你個小孩兒，學人家打什麼哈哈？該警惕的不警惕，不該警惕的瞎警惕。」

徐靜書心中更加七上八下，腦子懵得厲害，越急越想不出對策，只能順著他的話傻愣愣又將右手遞過去。

修長五指搭上右腕的瞬間，就聽到吃痛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果然，」趙澈鬆開，不知是生氣還是心疼，「你放救了那隻貓。之前也是這麼救的我？」得虧貓兒量小，聽說話中氣尚足，想來這重播的不多。

他這些日子閒在含院養傷，旁的事做不了，便只能腦子。所有事都已翻來覆去捋了好多遍，只要中間節點一通，很多疑團也就跟著解開了。

徐靜書不用看鏡子都知此刻自己的臉一定白得沒了。倒不是多疼，純是嚇的。

趙澈又道：「之前說被人拐子抓去，其實是大理寺為了保護你們，特意放出風聲混淆視聽，以免旁人發現你們是從甘陵郡王府解救出來的藥。我猜得可對？」

大理寺卿秦驚蟄與趙澈的母親是年同窗，所以趙澈對秦驚蟄的為人多有點瞭解。救人向來是救到底的。

猜得何止是對，簡直對過頭了！徐靜書腦迸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逃」。奈何人矮短，才跑兩步就被長趙澈追上來，攔腰拎了個雙腳離地。

怎麼一手就抓住了？其實本沒有失明吧？！徐靜書又驚又急，眼角飆出淚來，兩兒蹬半天也沒夠著地。

心知這是趙澈的地盤，呼救沒用，便倔強咬了不出聲。懷中的小貓兒倒是不餘力地替喵喵，只是它也是才被救活沒幾個時辰的，神還不大好，聲聽起來可憐，分外應景。

「徐靜書，我向趙家和徐家的先祖英靈起誓，無論『藥』之事是真是假，我都沒興趣變什麼『長生不老、百毒不侵』的妖人，所以絕不會取你的，更不會讓別人取你的。」

他鄭重的起誓讓徐靜書慢慢停了掙扎。

趙澈歎了口氣，放站好，卻怕再跑，索將摟在懷裡困住。

小小軀才到他下的高度，茸發頂無助輕蹭過他的下頜，讓人忍不住心憐惜。

十一二歲的年紀，若非常年吃不飽，斷不會才這點量，還輕飄飄的，單臂拎跟拎隻兔子差不多。再想想投親一路的遭遇，趙澈生平頭一回清晰認識到，貧家敗戶的孩子，活得有多不易。

「你現在就是『小兒擁奇珍』，太易招禍。若想安生活到長大才，就信我。你的這個到我為止，除了你我，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曉。往後我會護著你，只要我活著，你就能平安長大。」

徐靜書眼淚簌簌滾落，心中的驚懼漸漸消弭，代之以奇異的踏實與安寧。

從沒有人對有過這樣重的承諾，哪怕只是隨口說來哄也沒有的。連親生母親都會因不堪生計力而將送走，甚至不曾期許能有個「長大材」的好將來。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噎噎的抬頭看他。

正所謂一人難擋千江水。知道，單憑自己，想要長久守住這個是很難的。

畢竟年紀小，考慮事不會周到，若能有個可靠可信的人從旁關照提點，在大意疏忽時幫忙遮掩，才能真正安穩地活下去。

可這個太容易招來事端，覺得即便是姑母，也未必會給出護到底的承諾。表哥，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因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趙澈笑笑，索著將掌心按到發頂了，「我只好結草銜環，以作報答。」

「那，往後你護著我，我也會待你很好，」徐靜書吸了吸鼻子，「對了，『結草銜環』是什麼典故？」

眼下正學的《訓蒙駢句》上卷第十五篇裡有「蛇報主，雀銜環」，所以「銜環」的典故知道，可「結草」的典故還沒聽說過。

「你可真是求知若，明日自己請教段玉山去，」趙澈轉，慢慢走回圓桌旁坐下，「走時讓平勝給你拿些傷藥回去好好裹，往後不許在自己上刀子。」其實他還有些事想問，不過小傢伙今夜心中大起大落，他有心讓緩緩，也不急在這一時。

「好。」

「貓兒也給平勝，旁人問起就說沒救。我會讓平勝將它帶出去找人好生養著。」

漸漸冷靜下來的徐靜書也知自己今日莽撞了。若整個郡王府的人都知當真救活了這貓，難保不會有所揣測。

既趙澈能因此勘破的，誰知道府中會不會還有別的聰明人。這世間就沒有不風的牆，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

「好，」想了想，猶豫著發問，「可我抱它出來之前，念荷瞧見它活了的。我回去沒了貓兒，怎麼跟念荷說呢？」

趙澈笑哼，兀自索著倒了小半杯溫水，不答反問地逗：「是啊，怎麼說才圓得住場？」

見他不幫忙支招，徐靜書扁扁，輕著貓兒的想了想：「我就說，到含院沒一會兒它就死掉了，先前念荷瞧見的是它迴返照。麼？」

話音一落，趙澈就被嗆得直咳嗽。

徐靜書趕忙跑過去替他拍拍背。

「迴返照？我還真是小瞧你了。」趙澈邊咳邊笑。

他還怕膽小老實，說假話騙人心裡會有負擔。沒料到小小年紀就知權衡利弊，信口雌黃起來半點磕都不打……

頗有急智，是個上場面的好苗子。

****

翌日上午，徐靜書在段玉山的指點下將整本《訓蒙駢句》通讀完畢。段玉山任意挑了十餘考，背誦一字不落，更難得是文義皆通，很讓人滿意。

喝茶歇息的間隙，徐靜書恭敬請教：「玉山夫子，『結草』是什麼典故？」

「什麼『結草』？」段玉山一時沒回過神。

「就，『結草銜環』的『結草』。」徐靜書小口抿了茶，專注覷著他。

「大公子跟你說要『結草銜環』？如此小人行徑，實在要不得。」段玉山拍桌大笑。

他說趙澈小人，徐靜書就有點不高興了。不過沒膽頂撞夫子，只能強行解釋：「不是表哥說的，我是聽別人說的！」

段玉山斂笑，也不知信沒信，總歸還是耐心解釋了典故。

跟著他又道：「等你以後識字多了，自己去瞧瞧話本子。話本子裡啊，凡了別人天大恩惠的，若恩人長得好看，通常就說『以相許』，嫌人家長得不好看才『結草銜環』呢。」

「哦，這樣啊。」

見徐靜書捧著茶盞乖順點頭，小臉上沒有半點不豫，段玉山疑心是自己小人了，或許這話真是聽別人說的。

卻不知徐靜書之所以不他這暗的小挑撥，是因為深信，表哥只是單純不喜歡「以相許」這種報恩方式而已。

畢竟表哥本就看不見，怎麼會以貌取人呢？

玉山夫子背後說表哥壞話，本不是真朋友。哼。

作者有話要說： 段玉山：？？？我只是開個玩笑，怎麼就不是真朋友了？！

趙澈：恕我沒有那麼喪心病狂，還是個孩子，我怎麼可能想到以相許？

幾年後的趙澈：是時候以相許了！

注：結草銜環的典故最早應該是出自《左傳》，因為文是架空的，涉及到史實會有點尷尬，所以文中沒有詳細解釋，就含糊帶過了。請大家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