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為著某個不能被人知道的原因，明日那場刑徐靜書是一定要去看的。

可「翹課」在心中到底不對，不敢像趙蕎那般說逃就逃。

送走趙蕎後，徐靜書接連猛灌兩杯溫水，強按下心中起伏，才垂著腦袋又折回含院，想當面向段玉山告個假。

但不知段家規矩嚴，像段玉山這種還未正式領差事的人，每日需對家中長輩晨昏定省，若無要事不會在外逗留太晚。

含院在郡王府東面，而暫居的客廂在西，加上又與趙蕎說了會兒話，這一來一去就過了大半個時辰，段玉山已經走了。

平勝道：「表小姐若有急事，不如請大公子派人傳話過段府去？」

徐靜書打定主意不「出賣」趙蕎，到了趙澈跟前只說自己上京後還沒到街上瞧過，想出去走走。

上萬卷樓雖才三天，但自律又用功，段玉山在趙澈跟前沒誇。是以趙澈雖覺這要求略突兀，也只當年紀小偶爾貪玩，便頷首淡聲：「帶個人在旁，不要落單。」

知他記著自己之前被拐的經歷，徐靜書心頭泛暖，卻又因有所欺瞞而慚愧得抬不起頭：「多謝表哥。」

說話間，餘瞥見桌案上那兩個盤子。

南棗柿泥糯團連渣都沒剩，椒鹽栗炒銀杏倒是還有許。口味偏好很明顯了。

「隻逛逛就回，」徐靜書鄭重承諾，「到時再過含院給表哥做吃的。」

很謝姑母一家的收留和關照，更激表哥給機會讓讀書。可郡王府沒什麼事需幫手，眼下也報答不了什麼，就想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

趙澈笑笑：「我看起來很貪？」

「沒有的，表哥看起來穩重又威風！」徐靜書頗為狗地奉上溢之詞，才又接著道，「只是我懂的事太，只會做些甜點零之類，請表哥不要嫌棄。」

「沒有嫌棄，但我是大人，不吃甜的，」趙澈溫聲道，「你年紀小，蒙學底子也薄弱，正是該被人照顧著只管專心讀書、偶爾玩樂的時候，不必太辛苦。」

「不辛苦！」徐靜書抿了抿畔笑意，貌似前言不搭後語地聲強調，「我會做甜醬炒榛仁。」

從前世道不好，「糖」對貧家戶來說很金貴，一年吃不上幾口。但人是會腦子的，山間花草植株或漿果都現不花錢，撿合適的種類收集起來炒甜醬，也是能人吮指的好滋味。

這是山裡人家便宜行事哄小孩兒的吃法，想趙澈多半沒聽過。

「什麼……甜醬？」趙澈嗓子有點發。

徐靜書發誓自己看到表哥的耳尖了。若不是蒙著錦布條，這會兒一定能看到他眼睛放！

「榛仁用麻油炸得的，再炒一味獨門甜醬拌上，裹點芝麻或花生碎，又甜又香。若甜醬炒得夠好，就金黃亮，像是……」瞧瞧四下，「像多寶架第二層，最左邊那個小瓶子的！」

不認得那是琥珀瓶，只是想著趙澈看不見，便仔細說清瓶子所在方位，好他明白自己的比喻。

為了方便趙澈，含院所有東西仍照以往順序擺放，半點不敢挪。這麼一說，趙澈就知是像琥珀瓶那般的澤了。

許多東西若能親眼看著，或許還不覺有多稀奇，最怕就是想像。

趙澈順著的陳述和比喻想著「甜醬炒榛仁」的模樣。

琥珀澤與甜脆口啊……

「若你堅持要做，」他端起茶盞，不著痕跡地掩飾咽口水的作，「那我勉強嘗嘗。總不能辜負你一番心意。」

徐靜書看破不說破，乖乖揚起笑臉：「表哥真好。」

****

武德元年八月初一，午時漸近。

鎬京外城東面的菜市口刑場，四周人頭攢，裡三層外三層全都踮著腳向刑場中。

正中被綁在木柱上那披頭散髮的人，就是皇后陛下所出的皇子、如今已被廢為庶人的原甘陵郡王趙旻。

新朝初建，新帝儀仗進京才半年，年歲不到二十的趙旻為皇后陛下最重的子，本是極有勝算的儲君人選之一。

可他惹出了驚天子，正好撞在大理寺卿秦驚蟄手上，鐵證確鑿、數罪並舉，連皇后陛下都保他不得，便落到今日這下場。

據大理寺昨日公審的說法，趙旻此人重罪有五：

違背「足半年不得出府」的聖諭，在府中私建出城道；

與外敵勾連，炮製京南屠村慘案，殺害無辜村民一百三十餘人；

借他人之手謀害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

對國子學武學典正沐青霜用毒，意圖將其送給異族外敵做「活祭」；

另，自武德元年三月聖駕進京，至七月案發，趙旻於府中先後囚多達十五名年孩，長期被做為試藥活。

除在鎬京犯下的這些罪行，趙旻遠在欽州的舊居宅院也被查過，於枯井、空地翻出白骨不下二十，疑似早年戰時死於「試藥」的流民與孩。

秦驚蟄生得一張芙蓉冷面，卻是個奉行鐵腕吏治的羅剎。昨日才在大理寺外公審趙旻，樁樁件件細數他的瘋狂暴行，當眾宣佈對他以「車裂」極刑，今日便立刻行刑，還親自監斬，沒留半點轉圜餘地。

所謂「車裂」，就是市井間常說的「五馬分」。

午時三刻，秦驚蟄驗明趙旻正，乾脆俐落擲下行刑權杖。

雖趙旻確是罪有應得，可「車裂」的場面終歸腥至極，不圍觀者忍不住閉上眼將頭轉開。

貓在人群中的趙蕎捂住眼睛，小聲對旁的徐靜書道：「表妹快把眼睛遮起來！仔細晚上睡不著。」

「好的，表姐。」

徐靜書輕應著趙蕎的關切，卻睜大了眼睛，定定看完行刑全程。

與斜對面站在人群最前方那十幾個面蒼白的虛弱稚子一樣。

被刑那人是他們的心魔，恰是要看著他活生生在眼前四分五裂，他們今後才能真正睡得著。

為保護這些獲救「藥」不會淪為下一個別有用心之人的獵，大理寺在公佈趙旻罪行時，謹慎地將這批「藥」相關細節含糊帶過。

所以人們不知，在被囚的日子裡，他們不但要承各種藥造的古怪痛楚，每日還要被活取鮮。

那些助紂為之人曾說，「若藥服了麻沸散，或許會影響『藥』的效力」。

所以，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這群被抓去煉藥的孩子被迫清醒地著鋒利刀刃一次次劃過皮，在急速流逝的恐懼與絕中眼看好幾個陌生小孩接連死去，再無助等待著不知何時到自己的死亡到來。

哪怕他們已獲救大半月，上那些被長期反復取造的刀傷仍目驚心，心頭影更如跗骨之蛆。

就在此時，就在此地，罪魁禍首在他們眼前活生生四分五裂，他們的噩夢總算真正結束。

在這晴日當空下，他們終於有了可以期許的將來。而那個傢伙，他再不能看到下一個日出。

徐靜書眼中泛起水，垂在側的兩隻小手握拳。

秦大人沒有騙人。

那時說，不要怕，這戰後初定的世道雖仍不乏黑暗霾的角落，可前方終究有。

徐靜書遠遠著監斬臺上凜然而立的秦驚蟄，心中有個聲音自語輕喃：長大後，我願像你。

勇敢地發出，滌世間醜惡霾，為後面的人照亮通天大道。

****

未時，高熾的秋將滿城枝葉抹上胭脂烈，天地萬都被豔豔晴勾勒出華廓。

徐靜書跟著趙蕎在長街小鋪上吃了餛飩填肚後，便回到長信郡王府。

穿過九曲回廊往後院去時，趙蕎扭頭問：「你不會又去萬卷樓讀書吧？」

「我去含院借小廚房炒點零。」徐靜書口而出。

此刻神清氣爽，說話的中氣都仿佛比前幾日足些，還總忍不住想笑。心裡有隻彎著紅眼睛咧的笑臉兔子，歡天喜地滾來滾去——

那個壞人被正法啦！死得的！再也不用怕了！

趙蕎倏地止步，眼神古怪地覷著。

「是我自己要吃的，」徐靜書猛然想起表哥不願讓別人知道他這個小，趕亡羊補牢，「正好今日不讀書，閒著也是閒著。」

趙蕎嚴肅地拍拍的肩：「表姐對你好不好？」

「好。」徐靜書乖乖點頭。

「那你做了好吃的，是不是要給表姐分些才對？」

徐靜書覺得有理，便提議：「那，我們一起去含院？」

「傻不傻？」趙蕎出手指輕額角，「你今日出去玩，那是大哥同意的。可他不知我今日翹課！我這會兒和你一起過去，不是上趕著找罵麼。」

「也對，」徐靜書恍然大悟，「那我做好後，請含院的人送一份到涵雲殿，就說給你從書院回來後再吃的。」

趙蕎重重點頭，覺得這個小表妹真是有義氣又夠機靈。非常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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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極好的徐靜書忙活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做好兩盤甜醬炒榛仁。

趙澈窩在院中躺椅上聽平勝稟事，聽到徐靜書的腳步聲，便讓平勝先停了。

徐靜書走過來，將那盤甜醬炒榛仁捧給趙澈。

趙澈用手中小匙輕敲盤邊，難得大方地發出分食邀請。

徐靜書笑眼彎彎地搖頭：「表哥慢慢吃，我就不用了。先前掌勺大叔請了我兩隻鹵，在廚房裡就吃啦。」

今日實在太開懷，原本糯的嗓音帶著上揚的小尾，撓得人心尖，趙澈聽著是極為舒適的。

再加上糖醬炒榛仁的脆甜口讓他通舒暢，窩在躺椅中的姿勢就愈發慵懶，像被太曬暖了茸茸的貓。若四下無人，他怕是要樂得喵喵。

「你偏好食？」趙澈吞下即將逸出口的滿足喟歎，愉悅宣佈，「那明日起你中午就在含院和我一道吃午飯，想吃什麼就自己同掌勺大叔說。」

前幾日徐靜書總回西路客廂吃午飯，之後再過來上萬卷樓繼續讀一下午書。兩頭跑來跑去也遠，且西路客廂只能吃大廚房的餐食，哪有含院這樣細。

徐靜書實在高興過頭，也沒想到要客氣推辭，笑謝過，這事便定下了。

「你忙了快一個時辰，就隻炒了這小盤，真的不吃點？」趙澈索著又慢悠悠挖了一勺。

徐靜書口糾正：「炒了兩盤。另一盤送去涵雲殿給二姑娘了。」

驚聞自己的「口糧」竟遭人分食了去，躺椅上那隻護食的大貓差點炸。

「為什麼趙蕎也有的吃？」

「呃……二姑娘對我很好。借了許多漂亮給我穿！」總不能說二姑娘帶翹課，只好撿著衫說事。

等徐靜書離開含院後，若有所思的趙澈來平勝。

「去請我母妃安排人給表小姐量。明日你早些去毓信齋，多取點布樣花回來請表小姐挑，」趙澈嚴肅吩咐，「告訴毓信齋的裁師傅，務必要做最漂亮的款式。」

他漫不經心咬著甜醬榛仁，盤算著若是他送的衫最漂亮，那往後表妹就不必再為趙蕎借的舊衫激了。

這樣的話，表妹若願意再做別的糕點、糖果，就不用分給趙蕎。

都是他一個人的。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