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暖閣。

謝紓端坐榻前，提手在點燃的香炭上蓋上云母薄片，隔火的香氣自青瓷爐底滲開來，氤氳滿室，平添幾分雅致。

明儀坐在離謝紓不遠的楠木椅上，靜待他開口。

謝紓不疾不徐地煮水，碾茶，擊拂，這套點茶的作做得行云流水，渾然天，著一沉穩氣韻。

這份氣韻源自百年清流謝氏。

謝氏祖上原是太|祖軍師，昔年隨太|祖南征北討打下大周江山，太|祖稱帝后曾賜下丹書鐵券，以表其功。

謝氏家風清正，基深厚，盛極之時，曾是大周最鼎盛的世家。

然則盛極必衰，后因科舉興起，子孫不濟等緣由，謝氏逐漸式微，遷出關，退居江南道姑蘇一帶。

其后，族中子孫雖多有風骨高潔、清名遠播之輩，但多居閑職。

直至謝紓出仕，封王拜相，蟄伏多年的謝氏才重回往日榮。

這其中固然有前人栽樹之功，但無可否認謝紓極為出。

謝紓出自謝氏嫡系一脈，年時就已名滿天下，十七歲時坐于后方，指揮五百水兵擊潰八千水匪，繼而一戰名。

論才當今士族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他不僅善謀略，通古今，騎武藝也樣樣通。

這世上約是找不出什麼他不會的，連他口中“略知一二”的琴棋書畫，那造詣也已令許多人塵莫及。

加之其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姿俊逸，清逸出塵，很難不讓人嘆天工造時對他的偏。

他這樣的人，邊自是從不乏仰慕者的。不過仰慕歸仰慕，大多數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原因無他，實在是謝紓氣質始然，總給人一種清冷、孤高之，讓人覺得遙不可及，仿佛靠近他就是在他。

可盡管謝紓看起來令人難以接近，在朝中卻頗得人心，幾乎無人不折服于他的。

連平日里最是頑固不化，對年輕一輩臣子偏見十足的薛太傅都對他贊不絕口。

很有人能似他這般在朝堂之上游刃有余，大權在握還能盡得人心的。

明儀朝謝紓看去，茶湯經謝紓之手充分調和，表面浮沫細如云。

謝紓將點好的茶輕挪到明儀跟前，做了個“請”的姿勢，道:“殿下請用。”

他的作禮遇有加卻著淡淡疏離之。

所謂先禮后兵，給足了禮遇，接下來該提正事了。

明儀接過茶盞，心不在焉地盯著茶湯上的浮沫，想到謝紓可能是為了要同和離，特意提早從西北趕回來，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抬眼去謝紓，他的背得筆直，肩寬長，儀態極佳，連舉茶盞的姿勢都著說不出的雅，初升月自窗而，映在他如玉的側臉，為他渡上了一層溫暈，卻難掩他骨子里的清傲和冷淡。

等待良久，謝紓終于緩緩開口:“和離的事……”

聽見“和離”兩字從謝紓口中出來，明儀了手中的茶盞，要強地抬起下，先他一步開口:“你放心，我已請人擬好了和離書，只要你想，我們立刻就能……”分開。

“我不想。”謝紓抬眼。

這三個字似疾風卷明儀耳中，明儀呼吸猛然一滯，“分開”兩個字來不及說出口，生生咽了下去。

睜圓了眼向謝紓，纖長的眼睫止不住，瑩白貝齒咬紅了瓣，別過臉問:“為、為什麼？你在家書上寫的‘等我回來’，不是想回來立刻和離的意思嗎？”

“不是。”謝紓頓了頓，否認道，“是等我回來，我們好好談談的意思。”

明儀濃淡相宜的眉微微蹙起，輕哼了一聲:“那你為何不寫明白？”

謝紓目輕掃過明儀，沉默許久，什麼也沒解釋，只歉聲道了句:“是我的疏忽。”

頓了頓，又道:“但的確有些事不便在信中細說。”

明儀捧著茶盞，疑地抬眼看他:“是何事？”

“你知道平寧侯府和令國公府鬧僵的事嗎？”謝紓問了一句。

“略有耳聞。”明儀想起前不久，聽程茵提起過這事。

平寧侯唯一的妹妹三年前嫁進了令國公府，兩家原本是姻親，不過最近平寧侯的妹妹鬧著要與夫家和離，兩家人為此鬧得很僵。

謝紓看向明儀，道:“近日朝堂之上因此事紛爭不斷。”

明儀心生疑。大周權貴和離再嫁不算見，按說就算兩家私下有齟齬，也不至于鬧得朝堂之上不得安寧。

謝紓看出明儀所想，解道:“尋常和離自然不至于此，只這回鬧僵的兩家人，一個是新帝重的當朝新貴，一個是底蘊深厚的舊日權貴。你應該明白，兩家因和離鬧不和，不過是個引子，真正挑起朝堂紛爭的卻是新舊朝之間的恩怨。”

新舊朝之爭由來已久。

這話要從明儀的父皇病危開始說起。

明儀的父皇宣帝自繼位起，為大周殫竭慮、鞠躬盡瘁，在他的統治下，大周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可以說是個難得的明君。

唯一被詬病的就是他太過專。

專這一點放在其他男人上，那便是為人稱道之，可放在一國之君上，卻未必是好事。

為國主有繁衍皇嗣之責。宣帝獨寵發妻王氏一人，后宮形同虛設，在王氏死后就幾乎不再踏足后宮。

故而宣帝膝下子嗣稀薄，只有明儀一個兒。

不過那時宣帝正當盛年，大臣們也不好多提立嗣一事。

誰也沒想到，四年前一向健朗的宣帝會突然病危。

儲位懸空，宣帝這一病危，幾個野心覬覦皇位已久的宗親發起了政|變，史稱“三王之”。

那段日子是明儀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和父皇被拘在不風的宮室里，沒有水沒有糧，父皇不停咳，忍著眼淚，用袖替父皇掉跡，守在父皇邊，撐著不倒下去。

呆在暗無天日的宮室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外頭一直在下雨。

后來那些人等不及了，威脅父皇若是不寫傳位詔書就要殺了。

明儀是很怕死的，不過那一刻著架在脖子上的尖刀，忽然釋然了。想想死后，應該會有人歌頌是個寧死不屈的公主，起碼是不愁香燭紙錢的。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謝紓帶著江都王明徹的兵馬趕來救駕，一箭穿了臣賊子的腦門，救了明儀。

一場宮變落幕，明儀狼狽地站在雨里，腳下是流淌的水，上泥濘不堪，心想這輩子沒有比這更丑更臟的時刻。

謝紓恰好從側經過，看了一眼狼狽的樣子，什麼也沒說，只將手中的傘給了。

明儀接過傘，低下頭忍了很久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從眼眶落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劫后余生，又或許是因為第一次以這種丑態面對他人而到難堪。

宮變之后沒多久，明儀的父皇就過世了。

明儀父皇臨終前，立下詔將皇位傳給了遠方侄兒明徹。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舉，未那場政變波及，又有資格繼位的宗親沒剩幾個了，明徹是這里頭品行最出眾的。

新帝登基后，新帝邊的家臣跟著犬升天，了朝中新貴。而原本跟隨先帝的老臣對落魄宗親上位的明徹多有偏見，更看不起這些出鄙的新貴。

這幾年新舊朝之間時有爭端，長此以往必然致使朝綱不穩。

明徹年紀尚，由他舅舅謝紓監國。

當初謝紓娶明儀，不是因為那晚“春宵度”的緣故，還有想借聯姻安先帝舊部，平息新舊朝爭端的理由在。

謝紓無奈道:“眼下這個節骨眼，你我若是再和離，恐再起紛爭，怕是不妥。不若……過后再議。”

“也是。”明儀點了點頭，在心中仔細盤算了一番。

謝紓不想新舊朝紛爭愈演愈烈，正好也不想讓崔裴二人看和離的笑話，更不想變整個京城的笑話。

“那便先不離了。”明儀道。

這也算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了。

也不是不能再忍一下。

謝紓沒想到明儀答應得那麼快，有些出乎意料，微愣了愣，但沒有多問，只道:“既然如此，有件事還殿下能答應我。”

剛解決了大問題，明儀心由轉晴，正是最好說話的時候，撲閃著眼睫，極為和善地看著謝紓問:“何事？”

謝紓輕捻著茶盞，神淡淡地道:“為穩朝綱，我希往后你我能做對面夫妻。”

明儀微愣。

面夫妻？怎樣才算夫妻面？

京中最面的夫妻當屬平寧侯夫婦，兩人整日膩膩歪歪、你儂我儂，很是恩。

謝紓是想跟那樣……

明儀瞄了眼謝紓平靜的臉，卻看見那張臉上滿滿都是公事公辦的冷淡。

猶豫片刻，明儀試探著問:“你的意思是，要裝個樣子讓外人覺得我們夫妻恩？”

恩？

謝紓默了默，他口中“面”的本意只是希他們在未和離前，不要在外人面前給彼此沒臉和難堪即可，明儀似乎是誤解了他的意思。

但也的確，在這場聯姻里，比起生疏的“面”，夫妻“恩”更有利于各方利益權衡。

謝紓抬眸向明儀，直言道:“于如今的朝局而言，你我之間的關系自然是越穩固越好……”但也沒必要故作恩。

謝紓緩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說完后半句話，就聽明儀別過臉，輕聲應了句:“也吧，既然你都提了，我也不是不能配合你‘恩’一下。”

“……”謝紓看著明儀一時無言。

明儀正愁著崔書窈不好糊弄，謝紓這“裝恩”的提議正合意。

只是要如何才能顯得夫妻恩？

明儀仔細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搬回宜園。”

宜園原本是前朝一位顯赫貴胄的舊居，仿姑蘇園林所建，淡雅別致，古韻天。當初明儀和謝紓婚時，小皇帝將宜園賜給二人，做婚后所居之。

不過明儀嫌宜園陳設古板老舊，婚后一直住在長公主府，未曾踏足過宜園。

如今既是要在人前做“恩”的夫妻，那分府別住便顯得不妥了。

并且越快搬越好。

另外，為顯夫妻恩，最好……

“你親自來接我回去。”明儀揚起眉，湊到謝紓跟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