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含元又一次覺得自己看不懂束慎徽了。
初初識他,是去年秋的護國寺里,他在蘭太后壽誕的佛禮上,絞殺他的叔父高王,接著,他話別了偶遇的溫家兒。
那個時候,眼中的他,心機深沉,手段狠絕,集家國天下于一,卻也有他逃不開的因這至尊高位而加給他的枷鎖。為此,他絕斷私,以許國。這又給他添了一悲的味道。
接著新婚見面,他又展現出了他溫文爾雅、教養高貴的一面。和他相比,姜含元覺得自己就是一頭野馬。他待的種種,不能說不好。然而,他越是表現得看重,委屈了他自己,仿佛真的想要和白頭偕老,反而越覺其人偽裝,終日在和自己虛與委蛇。
他的面上總是帶著笑,仿佛不會生氣。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嗎?再想到他娶自己的目的和放棄了的私,一度甚至還有些可憐起他。
然而,漸漸地,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覺得,此人私下對著時,已是跳出了他當初留給的那些印象。
好似一尊原本裹著面儀的神像,從高轟然倒塌,碎裂了一地,救都救不起來了。他實際就是個莫名其妙的喜怒無常之徒,有些舉止是無法理解的。從前生活的周圍,全部都是男人,各各樣。生疏而沉默的父親,穩重而忠心的樊敬,莽直而勇武的楊虎,智慧而高遠的無生……但從沒有遇到過如此一個男人,令無所適從。
幾天前蕭琳花那事就當過去了,今夜聽說他淋雨發燒,人還暈厥了,當時雖是莊氏開的口,希來一趟,實際心里也是放不下的,有點著急,很愿意來看他。無論如何,畢竟是在同一屋檐下了這麼些時日,多多,算是有些在了。
沒想到,他又擺出如此一副高傲之姿態。
事實上,固然是希能早日回去的,但也沒到他說的那樣的地步。
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沒法再和他下去了。心里煩躁郁悶,看見他就來氣。恨不得今晚立刻就走掉了。
“罷了。”
姜含元冷下了臉,“殿下不見我,我便回了。只是這些帶來的,都是莊嬤嬤備的,殿下倒也不必遷怒,自己看著吧,能吃就吃些,免得糟踐了一番心意。”
轉便走,到了槅門前,聽到他道:“等一下。”
姜含元回過頭,他已是不復片刻前的冷態,慢慢坐直了,抬手胡了額角,低聲道,“……我是頭疼得厲害,胡說話,你勿怪。”
進來時,他人雖躺在榻上,卻沒原本想象中的病弱之態。此刻再看,果然,發現他的臉孔雪白,眼圈淡青,說話的聲音低下去后,呼吸聲便顯得重了許多。不但如此,面上滿滿都是疲乏之。
姜含元的心了下去。
一來他病著,二來都賠了,自然也不和他一般見識了,走回來說:“我方才也不是不讓你做事,只是既然病了,那就好好休息。莊嬤嬤說你人暈厥了過去。當真如此嚴重?”
他一頓,呃了聲,“……白天……白天仿佛是曾暈了一回……”再一頓,“我頭真是痛得厲害,人也難!所以方才心不好。不信,你。”說著,傾朝靠了些過來。
姜含元抬手了他額,果然,到幾分溫溫的燙手之。
“那你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明早還有大事。”收了手,說道。說完,發現他還是不,就那樣垂著雙手,雙目看著自己,不解:“你還不吃?莊嬤嬤說,粥里特意照你口味添了些蜂。再不吃,就冷了。”
他不再作聲,自己取了,開始吃東西。不過只吃了幾口,就放了下去。
“怎麼了?”
“沒胃口。手也酸,方才握筆,都握不穩了。”他搖了搖頭,靠回到床頭,解釋道。
他就沒吃兩口,方才老太監也說他這兩天不吃東西。
姜含元有些看不下去他這斯斯文文的姿態,一把端起了他放下的粥。
“殿下你這樣不行!本來就沒力氣了,吃不下也要盡量吃!否則怎麼好得起來!”說著取來調羹,舀了滿滿一大勺的甜粥,徑直送到他的邊。
“快吃!”
的語氣已是帶了幾分命令式的口吻。
他看一眼,張,默默吃了。姜含元心想吃粥哪來的力氣,夾了只春餅,“這個你也吃掉。”他又吃了。再喂他一口粥,夾一塊松仁皮糕,“還有這個,殿下也吃吃看。晚上我也吃過的,味道很好。”
姜含元忙了一陣,連哄帶強制,總算迫他吃完了一碗粥,其余帶來的幾樣食,七七八八多也都吃了些,看看差不多了,這才結束這平生第一次的伺候人吃飯的經歷,收了食盒,李祥春他們進來服侍他漱口洗手。老太監看見他吃了不,面微微喜,激地看了眼王妃,忙帶著人收拾。姜含元等了片刻,見差不多了,說:“我便回了,殿下好好休息。明早不必特意回來接我,我自己來。”
“晚上你睡這里,不必出去了。也不早,回去還有些路。”
姜含元沒想到他會開口留自己,一怔,人立在榻前,尚在遲疑著,手腕一熱,他竟已手過來,握住了的臂腕,拉了一下。跌坐到了榻沿之上。
“怎麼了,你不愿意嗎?”他跟著靠向了,臉從后湊到一側的耳邊,挨著耳垂,低低地問了一句。
后這人如此狀,莫名令姜含元到了一縷曖昧似的親昵。暗暗耳熱,慌忙偏了下頭,躲開后那張湊過來的臉,又飛快地看了眼還在跟前收拾著東西的李祥春等人,急忙起要站起來。他卻暗握腕不放,似還加了幾分力道。姜含元愈發坐立不安,又不好當著人甩他,勉強忍著。幸好老太監幾人面無表,目不斜視,仿佛什麼都沒看見,很快收完東西,走了出去,又帶上了槅門。
人一走,姜含元立刻發力,一把推開后那靠上來的男子。
“殿下你作甚?他們都在跟前!”
他坐不住,被推得直接仰翻了過去,卻沒起,順勢歪靠在了床頭上,說,“他們在跟前怎麼了?你是我王妃,我握一下你手,也是不行?”
他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姜含元卻覺自己的心跳得有些不對。
“我走了。”意結束對話。
“你晚上要是不留下來,我就再去做事!”他應了一句。
姜含元差點被他氣笑。怎會像個無賴子,竟拿這個來威脅?
“我看殿下你其實并無大礙。你也不是三歲小兒。自己看著辦吧。”
拿起進來時下的斗篷,邁步要走。
“回來!”后傳來他的聲音。
“最近我真的很累,你陪我睡一會兒吧。”聽到他又輕聲說道。
“真的就是睡覺,沒有別的。”
慢慢地回過頭,看見他已往里挪了進去,給讓出了空位。
他靠在床頭,默默地了過來。
耳邊變得寂靜無聲。姜含元到自己的心又慢慢地了下去。
對著如此一個安靜而溫的人,怎麼能夠拒絕他提出的如此一個簡單的要求。
終于如他所言,解發,傍著他躺了下去。
他笑著靠了過來,替拉了拉被,隨即和并頭一道,躺在了枕上。
姜含元以為他或許還會和自己說些什麼,沒想到他閉上眼后,很快,姜含元便聽到他發出了均勻而沉凝的呼吸之聲。
他竟真的這麼快便沉沉而眠,睡著了。
姜含元略意外。心卻隨了他的眠,不知為何,忽然也變得安穩了下來。
聽著枕畔男子的呼吸聲,慢慢地,也睡了過去,一覺醒來,一時渾然不知到底是幾更天了。窗牖外依然漆黑,耳邊萬籟俱寂,靜得仿佛不似人間。
床榻旁的銀槃燈上對燃雙燭,一支已然燒盡,另只還剩短短不到一寸。
知道了,或該是四更天,正是夜夢最濃的好睡時分。
昨夜睡得早,這一覺不算短了,睡得綿長而深沉。
慢慢地轉過臉,向枕畔之人。
夜燭的余從床頭的方向照來,宛如一片昏黃的月,靜靜地投在了他飽滿的額上。他是微微偏臉向著的,閉著眼,依然沉沉而眠。呼吸聲聽起來比剛睡時更加的平緩。
他的燒,應當已經消退了。
靜靜凝著畔這男子的一副沉靜而英俊的睡,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地想起了許多年前,邊塞秋日晨空下的那張飛揚的笑的年臉容。
他就是那個曾經的年。縱然時隔了多年,這一刻,也能在他的眉眼和面容的廓上,輕易地找到那些和記憶里的重復的樣子。
就這樣看著他,看了許久。
或是這夜太過迷離,而這張臉生得太的眼了,竟發了一陣昏。清楚地知道,他已不可能是昔日的那位年了,便如一樣,也早不是昔日的那個“小兵”,但是在的心腑里,依然還是緩緩地涌出了一陣水無聲暗漲般的微微酸脹之。
曾經有幾年的時間,那個晴朗的秋日霜晨和那片霜曉天里的含笑的年的臉,會重復地出現在原本只有和死亡的夢景里。那是連人生初也無人教導的懵懂而又磕磕的整個里的唯一一抹亮。再后來,真正地長大了,再也無須這虛幻夢景的陪伴,將舊事埋了,更多的事占滿的心,再也不會想起自己的那段舊日時了。
但是,就在今夜的這一刻,卻被一種陌生而溫的驅著,忽然間,極想一下這張從時便落了心間的臉。
不自,終于,抬起了的手,朝著枕邊人的臉慢慢地探了過去,一寸寸地靠近。當的指終于快要到他的面龐之時,又停了下來。
床頭燭火昏殘,卻依然清楚地映明了的手。
這是一只布著各種傷痕和刀繭的手。這些傷痕和繭,記錄了經歷過的每一場訓練和戰事,也陪伴著從一個步卒變了今日的長寧將軍。平常固然不會以此為榮。但也從未在意過這些細。不覺得有任何需要在意的地方。在看來,這就是從軍的正常結果。
但是,今夜這種時刻,當的手和他的面容靠近,就要到一起之時,才忽然發覺,的手和這張幾乎尋不出任何瑕疵的玉凈似的臉容,對比竟是如此的分明。
姜含元念頭頓消,回了神,正待收手,忽然他的睫了一下,跟著,人也微微了一下。
雖然他未睜眸,但明白了,他已是醒了!
到自己在這瞬間,心口跳得仿佛就要撞破了脯似的。
“殿下你醒了?我也方醒來。是想再下你的燒。”
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解釋了一句,隨即就要手藏到被下。不料他竟抬起臂,順勢握住了正在回的手,帶著,將它到了他的額頭之上。
“你吧。”他依然閉目,眼睫低垂,只如此低低地道了一句。
大約是剛醒的緣故,他顯得懶洋洋的,嗓音低沉而沙啞,鼻音拖出了幾分骨般的沉濁之。
他的額是溫涼的,這說明他確實退了燒。但是著手背的他的手心卻依然很熱,有點燙。
“你人覺如何?”
也不知他怎會如此奇怪,問了一句,想回手。他卻不放,那手一直覆著手,令其在他的額上。他也不回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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