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痊愈后,我就又回到了實驗室。
結果不知道江星燃是怎麼說的,那天下午剛出實驗室的門,我一眼就看到了走廊邊等著的韓澤。
不想理他,結果他就像縷幽魂似的一路跟著我,從實驗室到食堂,再到宿舍樓下。
快要進宿舍樓的時候,他終于手,一把拽住了我胳膊:「夏敏,我有話跟你說。」
我轉頭看著他。
「上次我們吵架之后,你就一直沒理我,我就是想氣一氣你,讓你知道我在不開心,我不知道那天是……是你爺爺去世……」
他說到一半,聲音忽然頓住,然后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會跟你鬧脾氣了,夏敏,我們和好可以嗎?」
我張了張,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樓下正好有一盞路燈,暖黃的芒照在韓澤臉上,令他眼中的歉疚染上幾分誠懇。
他看上去還是和過去一樣,天真稚,似乎與我吵架鬧脾氣,就是他人生中遭遇過最要命的挫折。
所以他來找我,解釋,道歉,擺出讓步和服的姿態,以為這樣,事就可以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就這麼過去。
我過不去。
此刻他的天真更近乎一種殘忍,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把我一直逃避的事實強行袒給我看。
這些天,我早出晚歸,用各種瑣事把不做實驗不上課的時間都填滿,只是為了逃避。
仿佛只要我不想起,爺爺就還是活在老家的小村里,侍弄他的菜地,等著我月底休息回家,再跟我講講這一個月發生的事。
只要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世界上最我的人,就還是沒有離開我。
見我遲遲不應聲,韓澤出手來拽我,被我狠狠甩開。
我掐著手心,艱地發出聲音:「韓澤,你已經二十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這件事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我是做錯了,可是我已經道過歉了啊!」
他呆怔了幾秒,忽然焦躁起來,「你爺爺是病逝,他的死又不是我造的!」
我不敢置信地盯著他,有那麼一瞬,耳畔掠過巨大的轟鳴宛如雷聲,腦中飛速閃回這兩年間紛的記憶碎片。
那個在雨中找到我、抱我
,著我時眼睛總是閃閃發亮的年,他被我的記憶太過化,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
其實他并不是、一點都不是我想象中那個單純又赤誠的年。
相反,他傲慢又懦弱,自私自利到了極致。
我恍惚許久,盯著他,忽然笑起來。
「韓澤。」我輕輕地說,「看看你現在這副臉吧,真讓人惡心。」
「夏敏!」
燈里倏然多了道人影,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人的拳頭就狠狠揮在了韓澤臉上。
等他在我面前站定,我才看清江星燃那張神凜冽的臉。
韓澤被打得偏過臉去,踉蹌了兩步才站穩,惱怒道:「江星燃,你有病吧!」
「到底誰有病?」江星燃垂眼盯著他,聲音比神更冷,「你昨晚把兩個寢室拉到一起開會,到底說了什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韓澤表陡然一變。
路燈微微閃爍了一下,江星燃幾乎是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擋在我前,僵持片刻,韓澤到底是走了。
臨走前他還咬牙切齒地扔下一句:「我就知道,你早就對夏敏不懷好意。」
5
因為江星燃剛才那一拳,已經有路過的學生三三兩兩駐足,在向這邊看過來。
回過神來,我低聲對江星燃說了句謝謝,轉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樣的事發生后,我實在沒有辦法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宿舍了。
路盡頭是學校的日晷廣場。
四月的夜晚,風里依舊裹挾著縷縷的寒氣,我在廣場邊緣的長椅上坐下來,了把臉頰,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本以為那天雨里的分手,就該是我和韓澤最后的結局,未料事分崩離析走到這個地步,連我們之間的最后一面也沒剩下。
他淋淋地揭開了我的傷疤,令我又恍惚回到了那個孤在醫院的夜晚。
在那天夜里,我同時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和人。
或者說,是我自以為的人。
眼淚又開始往外涌,我打開背包了半天,一無所獲時,卻有一只修長的手著一包紙巾,無聲地遞到了我面前。
抬眼去,又是江星燃。
他有一副冷峻的眉眼,廓又深邃,原本該是鋒凜異常的氣質。
可此刻,不知是因為月和,還是別的緣故,他著我的眼睛里,只剩溫。
我接過紙巾,抿道:「謝謝。」
「如果學姐不希我在這里的話,我會走遠一點。」
他輕聲說,「但不會離開。日晷廣場已經不是教學區,經常有外來人員出沒,我不放心學姐的安全。」
這話由他的語氣說出來,似乎特別自然,可不知怎麼的,我腦中鬼使神差閃過剛才,韓澤臨走前撂下的最后一句話。
江星燃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平靜開口:「韓澤說的也沒錯,我的確對學姐早有異心。」
「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他說著,微微俯下來看著我,換了個稱呼:
「夏敏,我明白你現在的心,生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但……總會過去的。」
江星燃的聲音里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像是早就經歷過一切的前輩在安后輩。
可分明,他比韓澤還要小幾個月。
我想到了某種可能,有心想問,又覺得未免冒失。
猶豫間,反倒是他先開了口:「學姐猜的沒錯,我的確經歷過類似的事。」
……
月冷清,江星燃在我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我爸車禍去世那年,我十二歲,我妹妹才八歲。那時候年紀還小,不太懂死亡的定義,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我爸再也不會醒過來,也不會給我和妹妹帶最新的玩和零食了。」
「我媽一直不太好,當場就哭暈過去了,我和鄰居手忙腳把送到醫院,還要去小學門口接我妹妹。后面幾天一直都很忙,忙著理各種事,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
「直到……直到某個周末下午,我桌子的時候把倒扣的相框拿起來,看到我們一家四口的合照。」
「那天下午的我,哭得比現在的學姐還要慘。」
說到這里,他輕輕笑了一下。
我卻覺得十分歉疚:「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揭你傷疤……」
「沒關系,都已經過去了。」
他原本清冷的聲線染上星星點點的暖意,
「我現在已經能很平靜地想起他,我想人死后如果還有意識的話,我爸一定也希我能永遠記得他,但不要總為他悲傷。」
「永遠往前走,哪怕前路已經沒有他。」
我怔怔地轉過頭去,對上江星燃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倒映著遠路燈兩點芒,還有更遙遠天邊的月,像是無垠宇宙中閃閃發亮
的星辰。
那些仿佛刻在我心上的傷痕,終于在他溫的眼睛里得以短暫棲息。
哪怕,僅僅只是在這個夜晚。
那天晚上,我和江星燃在日晷廣場待了很久,直到宿舍樓門前才回去。
睡前我躺在床上,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我點開來,發現江星燃在微信上分給我一首歌。
是福祿壽的《我用什麼把你留住》。
「學姐,希能讓你心好一點。不用回,晚安。」
我掛上耳機,在一片安靜的黑暗里點開那首歌。
「閃著墜落,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它璀璨如歌。」
6
江星燃說的沒錯,悲傷的緒釋放過后,會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減弱。
我只是很偶爾地,會在看到爺爺之前幫我補過的那條子時怔然片刻,然后沉默地去眼尾的淚水。
我能明顯覺到,大概是一起談論過生死的緣故,從那天晚上之后,我和江星燃的關系很明顯近了一大步。
從前,不過是因著韓澤,我們才有算得上點頭之的集。
哪怕早就加了微信好友,卻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結果,和江星燃一起在研究生食堂吃過兩次飯之后,我居然被人掛上了學校表白墻。
「電學院研一的夏敏學姐,好好談你的姐弟不行嗎?勾引兩個學弟為你大打出手,靠這個來證明你的魅力,有意思嗎?」
在此之前,我甚至連學校表白墻在哪兒看都不知道。
還是小川把鏈接和截圖發過來,我才知道自己被掛了。
一時只覺得無奈:「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小川很生氣:「韓澤做出那種事,有路人見義勇為打他一拳不行嗎?再說了,你和他早就分手了,就算江星燃喜歡你,又能怎麼樣?」
其實這些天的相里,江星燃一直恪守著分寸,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那天晚上他最開始說過的那幾句話。
但此時小川提到,我才想起來。
江星燃的確說過,他對我早有異心。
但和韓澤這兩年的,已經耗費了我太多力。
至此刻,我沒有力再投一段新的。
原本想當作沒看到,結果一下樓就看到門外等著的江星燃,還有他邊幾步之遙的韓澤。
兩個人就住隔壁宿舍,又是一個院籃球隊的,之前雖然如江星燃所說不算太,但關系也不至于僵到這個地步。
見我出來,韓澤的眼睛微微一亮,卻又在看到我徑直走向江星燃之后黯淡下來。
「夏敏……」
他輕聲了一句。
江星燃冷眼掃過他,目又落回到我上:「學姐看到表白墻了?」
「對。」
他拿出手機,點了幾下,然后遞給我:「我已經讓他們又發了澄清,放心,我不會給你造負擔。」
我定睛看去,江星燃在表白墻上發了一段話:
「我是江星燃,和韓澤發生沖突,只是單純看不慣他的某些行為,所以見義勇為。至于和夏敏學姐一起出現在食堂,是因為我之前沒吃過研究生食堂的東西,比較興趣,僅此而已。」
再往下劃,竟然還有韓澤的澄清:「我和夏敏之間的事,和你們有什麼關系?多管閑事。」
「……」
我嘆了口氣,眼看著一旁的韓澤默默蹭過來,小聲說:「姐姐,我是不是又給你惹麻煩了?」
「……別這麼我。」
我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他,「韓澤,我們已經結束了你明白嗎?」
他抖了兩下:
「可我不想結束,夏敏,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該惹你生氣,不該故意找那些生讓你吃醋。我和們真的什麼都沒有,還有那天晚上……」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
「如果我知道那個夜晚那麼難熬,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你邊。」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話說得萬分聽,大概也的確帶著真心,向我的眼睛里深款款。
但我的心里,竟然一漣漪也無。
我那些熱烈的意,和由催生出的包容耐心,都在那天晚上的路燈下,在他那句話口而出的時候,焚燒殆盡。
留下的,只剩厭倦。
眼看韓澤還要再說話,江星燃開口,聲音冷然:
「韓澤,你長到二十歲也沒過挫折,對你來說,這些都是小事,過段時間就過去了。」
「但有些傷害,是再也過不去的——別再來打擾夏敏了。」
這話并不客氣,按照韓澤一貫的小爺格,我以為他會質問江星燃,問他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說話的。
可他沉默半晌,也只是有些然地開口:「所以,我還是輸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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