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 沈孝一封彈劾奏章,揭開了府三縣被淹的事,朝堂里登時就了天。
府郡守高進當場被戴上枷鎖,鋃鐺獄。派人抄家時, 更是抄出了無數財富, 都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正元帝大怒, 立刻就下了斬立決的命令。在太原府橫極一時的高氏家族就此敗落。
工部左侍郎崔進之因瞞災,欺上瞞下,但又念在他全力賑災的份上, 功過相抵,正元帝沒有把他下牢,只是將他上的職一擼到底, 崔進之徹底了一個白。
一個府郡守高進, 一個工部侍郎崔進之,都是東宮的人。
縱然崔進之咬牙, 一肩把府災的罪責全力扛了下來, 把太子摘了個干干凈凈。可太子識人不明,用人不當這個過錯是怎麼都掩蓋不掉的。
含元殿殿門閉,正元帝和太子說了什麼無人知曉, 只知道太子出殿門時滿臉灰敗, 抖如糠篩。
次日就傳來消息, 太子被罰足東宮, 反省三月, 斷了和外界的一切來往。
朝堂大驚。
后宮里皇后替太子求, 正元帝竟直接就奪了皇后的印,皇后簪請罪,閉宮反思。
安樂公主也進宮替太子求,可向來寵的,竟然都被皇上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據說公主是哭著出宮的。
自兵部之后,工部再次被大換,太子安進工部的人全都被清洗干凈。
斷了崔進之這個左膀右臂,又相繼丟了兵部和工部兩大勢力,太子如今的地位是一落千丈。
朝中傳言,陛下已生出了廢太子的心思。
而釀這一切風暴的始作俑者沈孝卻知道,陛下暫時還不會廢太子。
府郡守高進抄家時,抄出了不孝敬東宮的證據。可皇上是像個睜眼瞎,將這些證據了下去。三縣被淹,只是換來了東宮三個月足。
陛下對太子的父子之十分濃厚。
東宮的事不能急,沈孝知道,目下當務之急不是爭權奪利,打太子,而是快速賑災,排查沿岸患,減輕災范圍。
河南道是府一地就暴出了這麼大的問題,黃河沿岸不知還有多蠹蟲在腐蝕著河堤。
可工部大換,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誰能領著工部去賑災
這正是他要給七皇子爭取的地方。
十月初一。
秋分剛過不久,天氣忽然就開始轉涼,涼風夾著雨點子吹落了一地的落葉。
平公主的馬車朝城外千福寺方向駛去。
馬車里,紅螺手將車簾放下,給李述披了一件披風,“天氣涼了,公主可別著風寒了。”
李述向后靠在靠墊上,心中琢磨著最近的朝事。
撤了崔進之的,就是斷了東宮的左膀右臂;相繼收了兵部工部,就是奪了東宮的權。
一定要趁著太子這三個月落寞的時候,趕讓老七徹底出頭,好好辦幾件實事。
李述正琢磨著如何扶持七皇子的事,忽然覺得一,不控制地向前傾去。幸好紅螺連忙手扶住了,才沒跌出去車外馬兒嘶鳴,車馬驟然停了下來。
紅螺連忙將李述扶好,掀起簾子就斥責,“怎麼回事”
在看到車外來人的時候,紅螺一下子就愣住了,“駙馬爺,啊不,崔大人。”
車架前,一個黑男人騎在馬上,攔在路中間。
那人明明是昔日的駙馬爺,還是那張清貴的臉,多的眼,可氣質卻截然不同了。
他如今是渾的冷,與渾的煞氣。
崔進之盯著馬車。
李述的車廂寬大且深,縱然掀開車簾,線都無法將里面照。崔進之只能看到一張臉在暗,唯一雙眼亮,冷漠如冰雪,與他遙遙對視。
“崔進之,你想干什麼”
這句問話不含任何私人,帶著濃濃的警惕。
在和離三月之后,這是他們倆之間的第一句話。
崔進之聞言,一翻就下了馬,大步朝李述的車架走來。
崔進之的臉不算好,去府賑災,再加上被皇上奪,他整個人比之前都瘦了一圈,胡茬冒了出來,眼中還沒有消,再不復當初的風流瀟灑模樣。
紅螺看得害怕,連忙就侍衛圍住馬車,攔著崔進之,生怕他要對公主不利。
崔進之只一個人,自然對付不了這許多侍衛,更何況他本也沒想闖。
他被侍衛攔在車駕旁,“李述,我只問一個問題。”
“這一切事,背后都是你在參與,是不是”
車廂里,李述輕笑了一聲,“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崔進之目中出失。李述的避而不答,其實就是某種答案。甚至他的問句都很多余,他其實本不用問李述,就知道東宮跌落的背后,一定是李述在搗鬼。
他一把推開面前攔著的侍衛。
侍衛就要拔刀,可李述卻道,“不用攔,放他過來”。
與崔進之對峙的這一天,早晚都要來到。
紅螺與侍衛都退到一旁,崔進之抬就上了車。
他高長,縱然車廂寬大,可卻還是顯得擁,整個空間立刻就充滿了他的氣息從前他的氣息是木樨香,那是青蘿上的味道;如今他拋棄了一切,上的氣息就仿佛是雨水焠過刀鋒一般的冷厲。
崔進之看著李述,忽然問了一句跟東宮毫不相干的問題,“你最近怎麼樣”
和離三月,你過得怎麼樣。
哪怕我們已政敵,哪怕你費盡心思給我挖坑,可我還是忍不住,第一句話想關心你的近況。
誰知李述聞言嗤笑了一聲,對崔進之的關心不屑一顧,“有話直說,不要假惺惺的。”
崔進之心口一噎,很快下了自己的緒,盯著李述道,“征糧一事,你讓太子吃了一個暗虧;墜崖一事,你讓太子丟了兵部;如今府決堤,太子又在你上栽了一個跟頭。”
“雀奴,我不管你和太子有多大的仇,這三件事下來,你總該報復完了。”
“你現在就收手吧,好不好”
他的語氣里竟然帶了一懇求。
他湊近了,半跪在李述面前,“雀奴,你收手吧。墜崖那件事,我替太子跟你道歉,如今太子被你打的節節敗退,你應該知足了。”
李述一怔。
從未見過崔進之這樣低姿態的模樣,眉宇之間都是頹然,也都是懇求。
李述:“你是在替太子求我”
太子扛不住了,想求高抬貴手怎麼可能
果然崔進之搖頭,“不是,我是替我自己求你。”
“雀奴,我不想和你走到互相殘殺的那一步。”
他們曾是夫妻,就算和離之后再無關系,崔進之都不想和李述走到仇敵的地步。
“雀奴,你要報復已經報復夠了。此前你對東宮做過的所有事,我都可以保著你,我向你承諾,往后絕對不會讓東宮再你一汗。只要你從此收手,退出朝堂。太子上位之后,我保你這輩子榮華富貴。”
這是崔進之的承諾,他絕對可以做到。
他是東宮的頭一號功臣,只要太子上位,他就能權勢滔天。要保一個李述,綽綽有余。
誰知這話卻中了李述痛點,忽然就冷笑了一聲,“崔進之,憑什麼是我退出朝堂你既然不想和我廝殺,那你為什麼不退”
崔進之瞳孔猛,下意識回道,“因為我不能退我不想退”
他如果退了,他們崔家就徹底敗了,他沒有退路
李述見崔進之如此行狀,笑了一聲,道,“崔進之,只要你現在收手,不要和我對著干,等我扶持的人上位之后,我也能保你一輩子平安喜樂。”
將方才崔進之勸的話原樣奉還,說罷譏諷地挑了挑眉,“崔進之,你愿意麼”
崔進之一愣。
他怎麼可能愿意
李述見他如此,目里滿是譏誚,“崔進之,你真是我見過的最自私的人。”
他自己都不愿意,憑什麼指同意。
崔進之看著李述,目迅速冷了下來,聲音亦變得冷,甚至帶上了威脅,“李述,你以為你扳得太子”
“府決堤,三縣被淹,這樣大的事發生了,可最終皇上只是罰太子了三個月的足。”
崔進之猛然就湊了過來,到李述面前,一雙紅的眼死死盯著,良久,出一個殘酷的笑,“你真以為你扳得太子”
他的聲音非常低,也非常啞,就響在耳畔,帶著濃濃的威脅。
李述被崔進之到車廂一角,毫不示弱,亦冷笑著回了一句,“不試試,你怎麼知道我扳不”
崔進之被李述強的態度激怒了,猛然手就鉗住了李述的手腕,將李述抵在車壁上。
“李述,我念著我們昔日誼,最后警告你一次,你收手,不要再和東宮對著干。”
李述:”如果我執意要對著干呢”
崔進之聞言,忽然松開了李述的手腕,然后他出手,以一種極溫繾綣的神態著的臉頰。可他的語調卻非常殘酷,“那麼我以后對你做出的任何傷害你都不要怪我。”
他扶持的東宮,不允許被任何人拉下去,哪怕是他昔日的妻子。誰攔著東宮前進的路,誰就是與他徹底為敵。
二人離得如此之近,李述能到崔進之的溫他上是那樣冷。他仿佛已經將人世間所有帶著溫的全都摒棄,從今以后,任何攔著他追求權力的人,他都不會再心。
崔進之竟然變了這般模樣。那個在冷宮里朝出手,一雙溫暖手掌將從塵埃里拉起來的人,徹底消失了。
李述竟一時怔住了。
車廂里二人對峙,只聞呼吸的聲音。忽然馬車外傳來腳步聲,一個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公主。”
過敞開的車簾,沈孝看到車廂里李述和崔進之是如此的親無間。
他的嗓音就沉了下來,“你們在做什麼”
今日是初一,李述去千福寺上香的日子。沈孝特意出城,就是想要同見一面。
確實是見面了,只是沒想到旁邊還有別人。
李述猛然偏過頭去,看到沈孝就站在馬車。他臉還是如常肅冷,很難分清喜怒哀樂。可李述分明能覺到,他一雙眼比從前更加暗沉。
他在生氣。
李述沒來由地到一陣心虛,這才察覺到自己同崔進之之間實在是離得太近了。和崔進之做了多年夫妻,接上很難有距離的區隔。
李述一把推開崔進之,自己坐到了窗邊去。
沈孝見狀,目中冷意稍減。他盯著馬車里的崔進之,“公主是君,崔公子,你如今沒有職,你是民,不可逾越了君臣規矩。”
“若有事稟奏,下車再說。”
崔進之冷笑一聲,“沈大人好大的威,管到我頭上來了。”
崔進之做了多年高,豈容沈孝在他面前耍威風。他不過是暫時被奪了位而已,太子足出來后,他照樣能回到朝堂去。
寒門子弟,面首出,就敢跟他板。
崔進之瞇眼盯著沈孝看了片刻。
這次東宮閉,崔進之完全是憑著多年對李述的了解,篤定在背后推波助瀾,其實并沒有實質的證據。
可沈孝卻是直接彈劾東宮的人,可以說今日東宮的一切都是他直接造的
崔進之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
他們兩個合作得可真好,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給東宮挖了好大一個坑。
崔進之看著李述,“李述,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從此放手退出朝堂。”
“否則”崔進之看了一眼沈孝,目中都是殘酷的冷意,“以后我做出什麼讓你痛徹心扉的事,你都不要怪我。”
說罷他再也不看李述,跳下馬車,翻上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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