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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娜·伊凡諾夫娜本想說些什麼,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來,一聲泣,跑回自己房里去了。壁爐里的男低音又嗚嗚地唱起來,忽然變得十分可怕。娜佳從床上跳起來,趕跑到母親房里。尼娜·伊凡諾夫娜躺在床上,淚痕斑斑,上蓋一條淺藍被子,手里拿著一本書。
“媽媽,你聽我說!”娜佳說道,“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明白!你只要明白,我們的生活是多麼庸俗、多麼低下!我的眼睛睜開了,我現在什麼都看清楚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算什麼人,他其實并不聰明,媽媽!我的上帝啊!你要明白,媽媽,他很愚蠢!”
尼娜·伊凡諾夫娜猛地坐了起來。
“你和你都來折磨我!”唆咽著說,“我要生活!要生活!”重復著,還兩次用拳頭捶,“你們還給我自由!我還年輕,我要生活,可是你們把我變了老太婆!……”
傷心地哭起來,躺進被子,一團,顯得那麼弱小、可憐、愚蠢。娜佳回到自己房里,穿上服,坐到窗下等著天亮。這一夜一直坐在那里思考著,院子里不知什麼人不時敲著護窗板,還打著呶唿。
早上祖母抱怨,這一夜的風吹落了所有的蘋果,一棵老李樹也折斷了。天灰蒙蒙,沉沉,毫無生氣,真想放它一把火。大家都抱怨天冷,雨點敲打著窗子。喝完茶后娜佳去找薩沙,一句話沒說,就在圈椅旁的屋角跪了下來,雙手捂住了臉。
“怎麼啦?”薩沙問道。
“我沒法……”說,“以前我怎麼能在這兒生活的,我不明白,不理解!我蔑視我的未婚夫,蔑視我自己,蔑視所有這種游手好閑、毫無意義的生活……”
“哦,哦……”薩沙連連應著,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這不要……這很好……”
“這種生活讓我厭煩了,”娜佳繼續道,“我在這兒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離開這里。請您把我帶走吧,看在上帝份上!”
薩沙吃驚地著,足有一分鐘的時間,他終于明白過來,高興得像個孩子似旳,他手舞足蹈,高興得要跳舞了。
“太好了!”他著手說,“我的上帝,這有多好啊!”
像著了魔似的,睜著一雙充滿意的大眼睛,定定地瞧著他,等著他立即對說出意味深長、至關重要的話來。他還什麼也沒有說,但已經覺得,在面前正在展現一個以前不知道的新的廣闊天地,此刻滿懷希
地期待著它,為此作好了一切準備,哪怕去死。
“明天我就,”他考慮了一會兒說,“您到車站上去送我……我把您的行李放在我的皮箱里,您的車票由我來買。等到打了第三遍鈴,您就上車,我們一道走。我把您送到莫斯科,到了那里您再一個人去彼得堡。分證您有嗎?”
“有。”
“我向您發誓,您日后不會到憾、不會后悔的,”薩沙興地說,“您走吧,學習去吧,到了那邊再由命運安排您的去向吧。只要您徹底改變您的生活,一切都會起變化的。關鍵是徹底改變生活,其余的都不重要。說好了,我們明天一塊兒走?”
“啊,是的!看在上帝份上!”
娜佳覺得,此刻異常激,心從來沒有這樣沉重,從現在起直到前一定會傷心難過,苦苦思索。可是剛回到樓上的房間,躺到床上,立即就睡著了。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淚痕和微笑,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五
有人去出租馬車。娜佳已經戴上帽子,穿好大。走上樓去,想再看一眼母親,再看一看自己的東西。在房里還有余溫的床邊站了片刻,向四周環顧一番,然后輕輕地走到母親房里。尼娜·伊凡諾夫娜還睡著,室很靜。娜佳吻了一下母親,理理的頭發,站了兩三分鐘……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到樓下。
外面下著大雨。馬車已經支上車篷,淋淋的,停在大門口。
“娜佳,車上坐不下兩個人,”祖母看到仆人把皮箱放到車上,說,“這種天氣何必去送人呢!你最好留在家里。瞧這雨有多大!”
娜佳想說點什麼,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來。這時薩沙扶上車坐好,拿一條方格毯蓋在上,他自己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祖母在臺階上喊道,“薩沙,你到了莫斯科要給我們寫信!”
“好的,再見了,老!”
“求圣母娘娘保佑你!”
“唉,這天氣!”薩沙說道。
娜佳這時才哭起來。現在心里明白,真的走定了,而剛才去看母親、跟告別的時候還不怎麼相信。再見了,故鄉的城市!一時間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親,新房,人和花瓶。所有這一切已經不會再使擔驚怕、心沉重,所有這一切是那樣稚、渺小,而且永遠永遠過去了。等他們坐進車廂、火車開的時候,如此漫長而沉悶的往日生
活,已經一個小團,面前展現出宏偉而廣闊的未來,而在此之前卻是覺察不到的。雨水敲打著車窗,從窗子里出去,只能看到綠的田野、閃過的電線桿和電線上的鳥雀。一歡樂之突然讓不過氣來:想起這是走向自由,外出求學,這正如很久以前人們常說的“外出當自由的哥薩克”一樣。又笑,又哭,又祈禱。
“不錯,”薩沙得意地笑著說,“真不錯!”
六
秋天過去了,隨后冬天也過去了。娜佳已經非常想家,每天都思念母親和,思念薩沙。家里的來信,語氣平和,充滿善意,似乎一切已得到寬恕,甚至被迫忘了。五月份考試完畢,,健康,神飽滿,高高興興回家。途經莫斯科時,下車去看薩沙。他還是去年夏天那副樣子:胡子拉碴,披頭散發,還是穿著那件常禮服和帆布,還是那雙大而麗的眼睛。但是他一臉病容,顯得疲憊不堪,他顯然老了,瘦了,而且咳嗽不斷。不知怎麼娜佳覺得他變得平庸而土氣了。
“天哪!娜佳來了!”他說著,高興得滿臉笑容,“我的親人,好姑娘!”
他們在石印廠坐了一陣,那里礦屋子煙霧縹繞,油墨和料的氣味濃重得令人窒息。后來他們來到他的住房,這里同樣煙氣熏人,還痰跡斑斑。桌子上,一把放涼的茶炊旁邊,有個破盤子里放一張黑紙。桌上和地板上到是死蒼蠅。由此可見,薩沙的個人生活安排得很不經心,馬虎得很,他顯然蔑視居所的舒適和方便。如若有人跟他談起他個人的幸福、他的私人生活,或者別人對他的慕,這時他便覺得不可理解,常常只是一笑了之。
“沒什麼,一切都很順利,”娜佳急忙說,“媽媽在秋天到彼得堡來看過我,說已經不生氣了,就是常常走進我的房間,在墻上畫十字。”
薩沙看上去很快活,但不時咳一陣,說話的聲音發。娜佳留心觀察他,不知道他是真病了,或者僅僅是的覺。
“薩沙,我親的,”說,“要知道您有病!”
“不,沒什麼。有點病,但不要……”
“哎呀,我的天哪,”娜佳激起來,“為什麼您不去治病,為什麼您不護自己的健康?我親的薩沙,”說時眼睛里閃著淚花,不知為什麼的想象中浮現出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人和花瓶,以及過去的一切,盡管此刻覺得所有這些像年一樣已十分遙遠。之流淚還因為在的心目中薩沙不再像去年那樣新奇、有見地、有趣味了。“親的薩沙,您病得很重。我不知道做什麼才能讓您不這麼清瘦蒼白。我是多麼激您!您甚至無法想象,您為我做
了多事,我的好薩沙!實際上您現在就是我最親切最近的人了。”
他們坐著談了一陣。現在,當娜佳在彼得堡度過了一冬之后,只覺得薩沙,他的話,他的笑容,以及整個人,無不散發出一衰老陳腐的氣息,似乎他早已活到了頭,也許已經進了墳墓。
“我后天就去伏爾加河旅行,”薩沙說,“然后去喝馬酒。1我很想喝馬酒。有一個朋友和他的妻子跟我同行。他妻子是個極好的人,我一直在慫恿、說服外出求學。我也想讓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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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加索一帶時興用馬酒治療肺結核。
談了一陣,他們便去火車站。薩沙請喝茶,吃蘋果。火車開了,他微笑著揮手帕,從他的腳步就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中午時分,娜佳回到了故鄉的城市。出了站臺,雇了馬車回家。一路上覺得故鄉的街道顯得很寬,兩邊的房子卻十分矮小。街上沒有人,只到一個穿棕大的德國籍鋼琴調音師。所有的房屋都像蒙著塵土。祖母顯然已經老了,依舊很胖,相貌難看。抱住娜佳,臉挨著娜佳的肩頭,哭了很久都不肯放開。尼娜·伊凡諾夫娜也蒼老多了,變得不好看了,消瘦了,但依舊束著腰,手指上的鉆石戒指閃閃發。
“寶貝兒,”全抖著說,“我的寶貝兒!”
然后大家坐下,默默地流淚。顯然祖母和母親都到,往日的生活一去不返,無可挽回:無論是社會地位,昔日的榮譽,還是請客聚會的權利,統統不復存在。這正像一家人原本過著輕松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夜里來了警察,搜查一通,原來這家主人盜用公款,偽造證據--從此,永遠告別了輕松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娜佳回到樓上,見到了原來的床,原來的窗子和樸素的白窗簾。窗外還是那個花園,明麗,樹木蔥籠,鳥雀喧鬧。自己的桌子,坐下來,開始沉思默想。吃了一頓盛的午飯,還喝了一杯濃濃的可口的茶,可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房間里空的,天花板顯得低矮。晚上躺下睡覺,蓋上被子,不知為什麼覺得躺在這張溫暖的床上有點可笑。
尼娜·伊凡諾夫娜進來了,坐下,像有過錯似的怯生生地坐著,說話小心謹慎。
“哦,怎麼樣,娜佳?”沉默片刻,問道,“你滿意嗎?很滿意嗎?”
“滿意,媽媽。”
尼娜·伊凡諾夫娜站起來,在娜佳前和窗子上畫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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