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的雨氣自車帷外,被燈火烘得起了邊。
流螢也做男子打扮,將溫好的吃食打開,向正捉袖提筆的趙嫣道:“距離西京前線還有幾天的路程,殿下歇會吧。”
趙嫣聞言輕咳一聲,嗓音略啞道:“寫完回信就睡。”
被弓弦勒傷的手指纏了紗布,有些握筆不穩,頸上亦纏著一圈繃帶,平添了幾分弱態,但眼神依舊清亮。
柳白微領著“潁川郡王孫”的份,不能輕易離京。兼之老郡王又已臥榻彌留,柳白微這個人看上去沒心沒肺,實則最是重義,即便只一年祖孫分,他也還是選擇留下送老爺子一程。
今晨隨著押運啟程,柳白微親自提了一籠用油布罩著的、馴好的鴿子過來,一本正經地予趙嫣,讓每日寫信報個平安,萬一路上出了點急事,他也能及時馳援幫助。
糧窖這一戰,真是將他嚇得不淺。
趙嫣就在馬車后“咕咕”不停的鴿子喚聲中,落下“一切平安”四字,予車外隨行護送的孤星前去抓鴿子傳信。
連日春雨,押運糧草的隊伍深一腳淺一腳,走得極其艱難。
趕慢趕,第七日終于抵達西京防線。
城門打開,車馬暢行。
長途跋涉的滋味并不好,但想著即將見到聞人藺,趙嫣渾的酸痛與疲乏瞬時消散大半。
到了治所,扶著流螢的手下車,就見蔡田匆忙出門迎接。
“……王爺領輕騎夜襲敵營,斬殺蜀王趙承德。其家將何虎棄城退往華,仍領殘黨負隅頑抗,但都是無頭蒼蠅,難氣候。有殿下親自押送來的大批糧草,將士們一鼓作氣,相信必能徹底平賊寇,不日凱旋。”
蔡田引趙嫣和孤星等人前往主廳,三言兩語,將這些天的戰況復述給趙嫣。
明明是以勝多、大快人心的戰局,趙嫣卻敏銳地察覺到蔡田和一眾親衛甚是端肅,不見半分喜悅。
縱是“勝不驕”,也太反常了些。
“你們王爺呢?”趙嫣左右四顧一番,問道。
蔡田面有遲疑,似是在猶豫該不該告訴。
趙嫣心一沉,忙問:“他傷了?”
仿佛印證不詳的預,后院忽而傳來砰地兩聲聲響。
趙嫣顧不上蔡田,大步穿過中庭和月門,就見張滄魁梧的軀連同幾名親衛從房中飛了出來,落在地上滾了兩圈。
張滄疼得齜牙咧,呸出一口帶的沫子道:“娘的,全然沒神智了!孫醫仙,您老倒是快想想辦法!”
“你們得先摁住他,老夫才能施針用藥!”
孫醫仙面凝重,用力頓了頓拐杖。
一陣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間,趙嫣上前道:“出什麼事了?”
聽見這道聲音,張滄一愣,猛然揮手喝道:“公主勿要過來,危險!”
趙嫣聞言頓足。聞人藺暫居的治所,能有什麼危險?
正疑,后院房中斷續傳來一陣窸窣的拖曳聲——像是冰冷鐵索在地上劃過的聲響。
大開的門,漸漸浮現一抹高大的形廓,所有人的心都仿若被一可怖的力量揪住般,痙攣著狂跳如鼓。
隨著影的近,趙嫣總算看清楚了面前景象,瞬間倒流。
聞人藺玄黑的戰甲上滿是鮮和刀劍的斫痕,有些傷口已穿鎧甲傷及軀,臂上、腰間纏著束縛的鐵索,然而已然崩斷,窸窣地拖曳在地上。他墨發披散,無風自,面是從未有過的蒼白,唯一的便是瓣上沾染的鮮和暗紅的雙目……
每走一步,都有新的鮮溢出,順著鐵索淅瀝滴下,一種近乎慘烈的。
但他卻沒有任何痛覺……
不,是沒有任何正常人應有的知覺,空而殘忍。
直至此刻,趙嫣才見到聞人藺真正毒發的模樣,說是惡鬼修羅臨世也毫不為過。
“聞人……藺。”
趙嫣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有藥,我……”
話還未說完,一陣刺寒的疾風迎面撲來,趙嫣抬眼,那抹帶著濃重煞氣的形已掠至面前!
斷裂的鐵鏈高高甩起,被張滄和蔡田及時一左一右抓住,拼命向兩旁拉去。
聞人藺的手臂瞬間被拉直,只頓了一息,便雙腕繞纏鐵索,猛然回拽!張滄和蔡田皆是面紅耳赤、青筋暴起,靴子不住地面,仍是抵擋不了聞人藺回拽的力度。
他像是忍著極大的痛苦,不死不休。
趙嫣瞳仁震,可又不得不自己冷靜,艱吩咐:“去幫忙,快去……”
孤星和肅王府親衛一擁而上,十來人幫著蔡田與張滄一同拽鐵鏈,才堪堪與聞人藺暴起的力度抗衡。
聞人藺雙臂被縛住,暗青的經絡自蒼白的皮下暴起,那個總是優雅穩重的男人,徹底淪為了失去理智的怪。
趙嫣忍著間的哽塞,握藥瓶邁步伐,緩慢而小心地接近。
“公主別靠近!王爺毒發時失去理智,已然癲狂不控制了!”
張滄咬牙關,嘶吼一聲道,“他此刻認不出任何人,會誤傷到你!”
離聞人藺還有不到一丈,趙嫣停住腳步。
“聞人淵!”
趙嫣紅著眼,用盡全力道,“太傅,你給我醒過來!”
伴隨這聲帶著微哽的低喝,長風穿檐而過,窗下的占風鐸發出清脆撞擊聲。
聞人藺似是一僵,雙臂驟然卸力,混沌的暗瞳仁下意識找尋聲音的方向。
趙嫣忙向前,攬住他下墜的形。
張滄和蔡田等人雖覺神奇,去也不敢卸力,嚴陣以待地拽著鐵鏈,以防萬一。
趙嫣聽到了鐵鏈的簌簌抖聲,那是聞人藺痛到極致的戰栗。一旦理智回籠,意味著常人難以忍的痛覺也如水般加倍反噬于他。
他雙目依舊沒有焦點,口鼻溢,卻準確地出了所之人的名字,從嚨深發出破碎喑啞的聲音。
“嫣……嫣……”
他呼吸刺冷微,連眼中也滲出鮮紅的,“……回家。”
說完這句,聞人藺的頭沉沉擱在趙嫣肩頭,雙目輕闔,滿煞氣隨之蟄伏,溫和地收束于邊。
“太傅,我等你回家。”靈云寺外,他許諾過。
原來,他從未忘記。
趙嫣小心地托住短暫昏迷的聞人藺,憋著的氣倏地吐出,眼淚就落了下來。
“沒事了,我們馬上就能回家。”
……
聞人藺的傷口和已清理干凈,睡安謐,可牙關閉,最后還是趙嫣將丸藥碾碎了泡水,一點點親自哺了進去。
似乎只有聽到的聲音,聞人藺強到發指的防備才會有些許松懈。
“都服藥幾個時辰了,為何他的子還是這般冷?”
趙嫣握著聞人藺清理干凈漬的指節,雙掌攏著焐了焐。
孫醫仙取下銀針,捋須閉目搭脈,半晌,終是說了實話。
“這藥,并不能全然解王爺上之毒。”
“什麼意思?”
趙嫣霎時如墜冰窟,“可他以前每月服的,就是這種解藥。”
孫醫仙收回手,嘆道:“此藥老夫先前也研究過,應是缺了幾味關鍵,只能暫時制毒,緩燃眉之急。”
竟是如此。
趙嫣抿:“他從不與我說這些。”
以為這就是解毒之藥,只是藥效慢些,所以聞人藺才需每月服用。
他展在面前的,永遠是無所不能的一面。
孫醫仙語氣凝重:“近來燭蛇藥引盡毀,老夫嘗試過幾種不同的藥方作為替代,難就難在這小子中毒八年,毒太深,又于萬人之中斬殺蜀王,力竭損及元氣,已然不住了。不知給殿下此藥之人是否還在,若還在,或能問出真正的解毒藥方。”
趙嫣中鋒寒,聲道:“……死了。”
見面微白,孫醫仙心生不忍,慈聲道:“殿下勿憂,還有幾丸藥能拖延些時日,容老夫再斟酌斟酌新方子。”
趙嫣起,朝孫醫仙鄭重行了一禮:“我將他托付給您了。”
“殿下千金之軀,萬不可對草民行此大禮。”
孫醫仙巍巍起,回以更大的揖禮,“懸壺濟世乃醫者天職,殿下放心,于公于私,老夫必盡此生所學,保他命無虞。老夫觀殿下有傷,輕殿下容老夫配藥診治,好得快些,也不易留下疤痕。”
換過藥后,孫醫仙和蔡田等人都退下了。
流螢端著清水和巾櫛進來,服侍趙嫣洗濯。
“殿下去睡吧,奴婢替您一會兒。”
趙嫣搖首,將手浸在銅盆中,俯潑了幾把在臉上,卷翹的眼睫簌簌滴水。
“睡不著,讓我一個人靜會兒。”
西京的月很亮,窗外芭蕉的如上了一層寒蠟,于月下泛出幽綠的澤。
“聞人藺,從哨樓躍下的那日,我夢見趙衍了。”
趙嫣盤坐在腳榻上,手搭在床沿枕著臉頰,借著昏黃溫暖的燭火打量著他眉骨深邃的側。
他應該很痛,擱在側的指骨泛白,青筋突起。
“我夢見我們走在一條曲折又不見盡頭的山道上,快下山時,他忽然停住,就那樣笑著,遠遠地著我。他說,他不能陪我走下去了……”
趙嫣吸了吸鼻子,將額頭上聞人藺冰冷的臉頰,“我費盡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不能連你也丟下我。你最是守諾了,當初我想向你討一個承諾,你都要告誡我‘諾不輕信,則人不負我’,沒理由答應我的事還食言……”
“聞人淵,你再堅持堅持。”
月影西斜,掌下的褥子一,趙嫣便驚醒了。
睜開眼,只見聞人藺正睜著暗綺麗的眸,蒼白的指節還停在半空中,似是想要頸上的弦傷。
“嫣嫣。”
他輕啞呼喚,暗的眸很深很深,“脖子,疼不疼?”
趙嫣遲鈍搖了搖頭,怕自己一開口,夢就醒了。
緩緩探指,了他霜白的臉頰,確定不是夢,一酸熱直沖鼻腔。
“你怎麼樣,何不舒服?”
直猛然直,卻因起得太急而牽睡得僵痛的脖頸,不由皺眉“嘶”了聲。
聞人藺小心頸上的繃帶,聲音輕沉喑啞:“有點冷。”
“我命人給你加床棉被。”
趙嫣起走,卻被聞人藺手按住指節,輕輕包在微涼的掌心。
“被褥無溫度,薄衾似鐵,如何暖。”
聞人藺以指腹慢慢挲著趙嫣的纏了繃帶的纖細指尖,病態的面,更顯得眉目深重。
“那我給你挪個炭盆過來。”
“劣炭有煙,聞著會難。”
“……”
趙嫣看著清醒的聞人藺,心迭涌,紅著眼尾笑了起來,“聞人淵,你想如何取暖。”
“能暖我心者,莫過于殿下的溫香玉。”
聞人藺微闔眼睫,慢悠悠抬手,拍了拍自己讓出的那一半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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