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濃雲奔湧如浪。

殘月慘淡的芒影影綽綽地照著整個城的亭臺樓閣，仿佛嶙峋的墨漬，幾盞零零散散的燈便如在海上一般明滅飄搖。自宮城閶闔門遠觀，萬頃夜之中，宮含章殿通明的燈火便被突現得更為耀目。

這是大寧興平元年三月辛卯的深夜，早春的寒氣漸漸褪去，夜幕之中是風雨來臨前躁著的悶熱。

“……陛下，方才臣所言之事句句屬實，近來諸臣皆知太傅行事愈加兇暴獨斷，恐有不臣之心。”殿中中郎說完一番長篇大論，向著座上的興平帝再拜稽首，隻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門下侍中，退至一旁垂手侍立。

沒有哪個君主會在謀反之事上保持絕對的冷靜，即便是先代一手開創“平康盛世”的武帝，更遑論此時座上這位隻思尋仙問道的興平帝了。

隻是武帝執政數十年均有英名，後卻由這樣不通朝政的皇子即了位，未免還是令人唏噓。

座之上，尚且流連於五石散之妙意的興平帝自然也是龍大怒，隻是眼神之中仍舊殘留著幾分迷離，斥責了一番太傅的不臣之後，下令道：“傳朕指令，宮城外戒嚴，淮南王為三公尚書、屯兵殿；中護軍楚王屯兵宮城外的大司馬門下；左衛將軍護衛東宮；右衛將軍領殿中虎賁四百人屯雲龍門。”

一旁的皇後韋氏在興平帝說完後微微俯下，快速地耳語了幾句，興平帝點了點頭，又道：“且,廢黜太傅薛濟一切職，以臨晉侯份就第，若薛氏不從，則由右衛將軍領兵全權討伐。”

為太傅安在含章殿中的眼線，門下侍中心知大事不妙，然而此時興平帝既已下令戒嚴宮城，且不說向太傅傳信，便是自己逃也無可逃。他思及此，也隻得收拾一番思路，上前進言道：“陛下明查，太傅乃是無子之孤公，僅有武帝先皇後與今薛太後二，豈有謀反造勢之理？”

“嗬，”不待對方說完，殿中中郎便冷笑一聲，“侍中大人莫不是忘了，昔時先帝本令汝南王與太傅共同輔政，詔卻為何令太傅全權獨攬？而守靈之時，太傅又何故於靈堂執戟為牆？”

“……”門下侍中一時默然。而興平帝亦是神晴不定地看著他。

不待他想出什麽說辭，韋皇後忽而一揮手，立時見便有虎賁衝了殿中：“門下侍中段廣本是太傅親黨，今又妖言欺上，帶下去，係史臺詔獄，待叛黨伏誅，一並清算。”

“唯。”殿中的虎賁齊齊頓首，將慌無措的門下侍中拖出了含章殿。

殿中中郎見聖意已決，便也稽首行禮，退出含章殿隨長布防，不多時，殿外便有皇城軍整肅而立。

“臣妾聽聞為太傅一黨的原中護軍與原左衛將軍傍晚在得了詔令之後便將外營兵權給了兩位王爺。”韋皇後隨興平帝緩緩踱步至含章殿後殿窗下相對而坐，恭謹道，“陛下還在擔憂什麽？”

興平帝淡淡地哼了一聲：“這些個平康朝的老臣，還真是麻煩，沒了這太傅，保不齊又要蹦出些什麽……”

韋皇後聽罷，隨意地笑了笑：“臣妾聽聞昔年謝氏逆黨提拔的那些寒門士族，正翹首等著太傅的倒臺呢。”

興平帝端詳著韋皇後的神，半晌擺了擺手，似是頗為疲累：“那麽就這麽辦吧，必要的話，可以給繡使。”

“臣妾謝過陛下。”韋皇後微微一福，淩厲的神稍縱即逝。

坐落於武庫南的太傅府與宮僅隔了雲龍、司馬兩道門，它靜默地屹立在濃稠的夜之中，等待著前方的種種未知。

此刻，剛剛得了宮城異常戒嚴消息的太傅薛濟匆匆地召集百以求商議對策，然而真正到場之人卻並不多，其中多為太傅心腹與從僚，還有寥寥幾個憂心國事的臣子。幾番商議不，太傅唯有連連歎息。

一門兩後，未嚐以全，榮華罔極，極必反。思及此言，白發蒼蒼的太傅更為憂愁。

“太傅大人，既然已無兩全之法，可否聽下一言？”太傅回歸神來，這才看見方才說話之人。年輕的從僚眉目冷峻，微微低頭拱手道：“也請在場的各位大人聽下一言。”

“陸主簿？但說無妨。”太傅雖然心中六神無主，卻還是保留著基本的冷靜。

“大人，陛下初登基豈會妄先代功臣？如今宮生變，多半是韋皇後與黃門閹人想要獨攬大權。”太傅主簿陸秋庭短短一番話，冷靜地將宗室之人的關係撇了開去，倒確實“解除”了不在場員的顧忌，“以下之拙見，不妨主出府，先燒雲龍門立威並吸引開韋後人馬。而後開萬春門東宮接應太子，借助東宮及外營兵的力量，宮直取弄權人，以清君側。”

陸秋庭思維冷靜，不不慢地說完後，微微抬眼環視了一番四下在場的員們，他們靜了片刻，便多半出聲讚同，而其中的一些武似乎已有了更為詳細的行軍方案。

太傅的臉上亦是出了幾分輕鬆的神，太子本是當年早逝的太子妃所出，對於韋氏這個強勢的繼母向來有幾分不滿。他並不知道中領軍臨場換人的消息，隻料定此行若能借得作為宗室嫡係的太子的助力，那麽韋氏便已然落敗。

陸秋庭停頓片刻，得到了太傅的默認之後，方又開口道：“一己拙見，讓諸位見笑了，隻是如何行事，下尚未有計劃。”

“下去吧，你的提議，本與諸位大人自有定奪。”太傅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大可放心退下。陸秋庭依例行禮之後，便默然退下，回到了一幹太傅從僚之中。

太傅念及此刻勢急不容細思，匆匆地與心腹員定下計策之後，便立即浩浩地往雲龍門而去。

隻是在場之人多半不曾細想陸秋庭點到為止的話語之中，藏的是什麽樣的深意。所謂的“人”當朝皇後，而一旦太傅勢力獲勝，便必然需要廢黜皇後。這便使得他們所倚仗的太子陷兇險兩難之境——無論事實如何，至名義上都是太子率兵宮，迫父親廢黜嫡母。如此一來便是沒有了中途收手的可能，唯有……讓皇帝做太上皇，太子提前即位。而太傅所作所為，便是行駭人聽聞的廢立大事。

以太傅一貫的庸人之姿，多半難有此等決斷。

隻是事後的這一切猜測，都是建立在太傅功反擊的假設之下了。

待到太傅一行人在帝都的夜之中去了影，聽命於府上的從屬們便也散去各司其職，唯有陸秋庭不聲地自府中偏門離開，輾轉來到了一條狹窄而寂靜的小巷之中。

彼時夜幕黑沉如鐵，禽鳥噤聲。眉目冷峻的男子看著暗的小巷盡頭，抬手斂了斂襟，卻隻是薄抿，不發一言地站定了下來。

“陸主簿果然準時。”在黯淡月所不能及的小巷盡頭，略顯喑啞的男聲不帶地響起，“太傅如何了？”

“說服他去借助東宮之力了，到時你們繡使安一個挾持之名便可，外營中護軍……應當已經換人了吧？”陸秋庭深吸一口氣，淡淡說道。

“不錯，一切會結束得很快的……陸主簿這一次可是立功不小。”對方的語氣之中含著幾分怪異的腔調，不知是真心還是暗諷，“那麽你想要的，又是什麽呢？”

陸秋庭對於他的這番態度隻作不察：“下本是個世俗之人，所以奉上這一手，不過是想活過含章殿日後對謝氏餘黨的清洗罷了。”

對方沉默了片刻，不知作何想法。

“大人既是繡使之首，理朋黨間之事，應是易如反掌。”

“好，繡使本就該有幾分做易的信用。”對方冷笑一聲，道，“陸主簿此行也算是投誠，保你在九寺當個職，是全然沒什麽問題的，不過再往上……”

“段統領大可放心，下並非不惜命之人。”陸之庭會意，立即表態，而後又似無意地補充了一句自嘲之言，“想來中宮殿下也不會錙銖必較到關注一個螻蟻的去向吧。”

“真不知該說陸主簿是聰明呢，還是……”繡使統領一言未落，便猛地停住了話語，不知轉而看向了何方，語氣中一時不掩震驚，“等等，那是——”

陸秋庭覺出不妙，環視四周，果然看見西南方向的天空陡然亮了大半，一片跳的紅之中的正是翻卷的火蛇與滾滾的濃煙。像是變之夜裏染出的明亮煙花，肆意舐著沉沉如鐵的夜空。

“不對，那個方向算起來該是……”陸秋庭似有些不敢置信地沉思了半晌，喃喃道，“銅雀街，廷尉寺？”他似乎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這場大火意味著什麽，頗有些惶失神，舉步便要向起火之跑去。

“陸主簿留步。”一夜行的繡使統領不知何時已鬼魅般地從小巷暗影之中掠出，抬手便攔住了陸秋庭，“不錯，今日廷尉寺確是隻有應卿一人值夜，隻是如今宮生變，陸主簿這般在宵後四闖，怕是下策。”

見陸秋庭似乎並未被這樣的理由說服，繡使統領不著痕跡地歎了一口氣，又道：“何況陸主簿不妨想想，以應卿那般的意氣，即便在這樣大的火勢之中僥幸得以保存，又可希見到你？”

“……罷了，”陸秋庭似是泄了氣地退了回去，辭氣無奈之中又有著幾分自嘲，“自平陵之變後我投了太傅府，想來他便是厭惡至極了。”

“知己陌路又逢巨變，還請陸主簿節哀。或許死在含章殿清算謝氏餘黨之前，對他也算是一種幸運。”繡使統領歎道，“隻是那四個字，還是提為妙，陸主簿是聰明人，應該明白。”

“知道了，下這便回到住，靜待大人的消息。”半晌，陸秋庭辭氣平淡道。

“廷尉寺是個好去……待明日宮除去叛逆，自會徹查此案，陸主簿大可前去一觀。”繡使統領點了點頭，見陸秋庭已轉走出了幾步，忽而歎道。

“多謝大人。”陸秋庭微微駐足，卻始終沒有回頭。

後來聽聞太傅在東宮之中被早已埋伏好的軍與外營軍一網打盡。

聽聞右衛將軍將太傅一黨闔門數千號人不分男老盡數斬首，一直殺到東方既白方才行刑完畢。

聽聞薛太後先是被廢永寧宮，不久又披發跣足被斬於廢宮。

隻是這一切都是聽聞。

而到了第二日清晨，的百姓們才看到了令他們永生難忘的一個畫麵。

彼時春日初升，零落的幾縷撒在刑場之上，晨霧散開後，出的是一座座山。那些散而無章法地堆起，無數頭顱滾落在一旁，或是白眉皓首，或是垂髫稚齡，或是微啟神淒茫，或是怒目圓瞪死有不甘。

那一天的春日是冷冷的、空氣也是冷冷的，濃烈刺鼻的鐵鏽味充斥著人的五。刑場尚有暗紅到發黑的鮮未完全凝固，有流仍在蜿蜒向前，溪流般地延綿數裏，最後染紅了水。

後有史家詳考此夜驚變，謂之“辛卯之”。

興平五年夏，城郊道之上。

容清麗的合上了手中的書卷，側過臉漫無目的地著馬車窗外飛逝的景，彼時夏日初臨，百草茂，偶有飾華麗的世家子弟悠遊其間，豔之下的水泛著粼粼的耀眼芒，河上溯洄著的畫舫遊船，略略看來，全然是寧靜安詳的景致。

又憶及數日前上黨郡的羯奴之，細想來竟是與帝都全然不同的景，隻覺得恍如隔世。

無意識地著腰間印著繁複族徽的令牌，思緒一時飄得有些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