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十州落丹丘之手后, 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也曾奪回燕關六州,他在時, 居涵關便是大齊的防線, 他走后十六載,居涵關陷落,咽要塞雍州便為大齊在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線。
十六年來, 此常有胡人滋擾生事, 正元帝下敕令屯兵嚴防,雖國庫有虧, 但歷年來在軍費上的花銷卻并不含糊。
雍州有兩大氏族,一個姓秦,一個姓魏, 兩家是百年的姻親,也是自玉節將軍叛國服罪后, 駐守雍州的兩員大將。
秦家軍將領秦繼勛為雍州制置使,與魏家軍將領魏德昌結為異姓兄弟,合力鎮守邊關十六載,頗有功績。
倪素初春時離開云京, 抵達邊關雍州時正好夏,生在江南雀縣,若非親眼所見, 絕無法想象此地崢嶸萬狀的山脈,遼闊雄渾的高原。
夏以后,此地晝夜溫差大, 白日里倪素便學著當地人用紗巾裹面,不至于曬傷臉頰,夜里又要穿得厚實一些才不至于太冷。
“小娘子, 我孫兒還活著麼”
老婦在簾外來來回回,聽著里面兒媳痛得撕心裂肺,在外頭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滿手沾,手指輕按胎兒的頭部,卻見其一不,心下一沉,“生產日不下你們才知道尋醫工,如何還能保得住”
“啊”
老婦幾乎要暈過去,未出閣的兒來扶,看著里頭那道忙碌的影,“那咱們家請你來又有何用”
“王嬸子,死胎還在門,若不取出,萍娘會死的”那坐婆掀簾出來,好聲好氣地與說話。
“我生阿的時候,也沒這樣氣,怎的就沒生下來呢”老婦抱怨。
“人與人的境況本就不同,骨不開,胎兒便會卡在產道,生不下來也并非是的錯。”
簾的那道聲清越,坐婆隔著簾子瞧見喂給那萍娘吃了一樣什麼東西,便忙道,“小娘子,胎兒已死,可不敢在這個時候給吃開骨的藥啊”
“不是開骨的藥,是補氣的丸藥。”倪素說罷,又言語安起躺在床上,渾汗的萍娘,“你放心,若此藥有礙,我與你賠命。”
此話是對萍娘說的,亦是對簾外那對不夠信任的老婦與坐婆說的。
萍娘痛得說不出話,淚幾乎浸滿眼瞼,倪素觀察著萍娘底下,過了片刻,立即喚坐婆進去。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萍娘嗓子嘶啞,渾離,坐婆滿頭大汗地將產下的死胎用布巾裹起來。
倪素鬢邊亦有細汗,凈了手,掀簾出來,那沒出閣的姑娘看上沾著腥,又想起里面嫂子方才的哭,臉發白,第一回知道原來子生產,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
“我寫個方子,還請你們一定要去抓藥為調理子。”
倪素說了這話,卻見那老婦猶猶豫豫,也不接話,便又道,“也并非是什麼珍貴的藥材,這世間子生產都沒有容易的,您當年定然也痛過,失了孩子,心中也難過的。”
倪素寫好了方子給那兒,隨即便與那坐婆一道出門。
“小娘子真是正經學過醫的啊”
坐婆與搭話。
“家學淵源,我自小耳濡目染。”
倪素說道。
“原來真是出杏林之家,小娘子,你那丸藥果真好使,我還當是開骨的,卻不知是補氣的。”
坐婆還沒見過這樣的小娘子,年紀輕輕,在科上卻有些本事,待誰都禮數周全。
“今日的診金我都給您,想請您幫我一件事。”
倪素思忖片刻,停步與說道。
“小娘子你說。”
坐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事,眉開眼笑。
“我猜那位王老嫗必不會舍得花錢去給兒媳抓藥,我的這些錢您留著,一半為萍娘抓藥,給的小姑,一半您留著。”
坐婆沒料到讓幫忙的事,竟是這個,愣了一下,隔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又說,“小娘子心善,可這樣的事太多了,你這樣又怎麼幫得過來呢”
“窮苦人家,活命總是不易的,我父親從前也常常為鄉下的農戶們義診。”倪素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想請您與我說一說您替人接生以來,所遇過的棘手的問題,我年紀輕,其實也還沒見過多病患,我想聽一聽,你們遇見難題時,又是如何解決的。”
“我們的土方子,小娘子也想學”
坐婆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有用,便都是好方子,既為醫者,當海納百川。”
“什麼海川”
坐婆聽得糊涂。
倪素不由彎了彎眼睛,“我說,請您教我,我知道您是此地最好的坐婆,若您愿意做我的先生,我明日便給先生送束脩。”
坐婆長在這片窮苦之地,這半輩子接生的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雍州城中不是沒有更好的坐婆,們給大族人家接生,亦有些地位與錢財,哪里比得上那些人,更從沒被人這樣正經地過先生,還只聽學堂里的孩這樣稱呼教書的秀才。
“我哪里算什麼先生,小娘子可萬莫說這話,”坐婆臉上了些笑意,將倪素給的診金又塞回一半到手中,“我那一半便不要了,剩下的我留著給萍娘抓藥,你想知道什麼,只管來我家中。”
倪素謝過坐婆,與分道,往城西柳巷去,天邊斜像碎了的金箔,倪素還沒走近巷尾的那口井,便見井上的木蓋被人從底下推開,布巾裹著的一個腦袋冒出來,他那雙瞳極濃的眼睛一抬,見,便喊“倪姑娘,我阿爹好像回來了”
倪素跟隨青穹來到雍州,卻并未見到青穹的阿爹,他在井下的家中留了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有青穹認得清。
信上說,他去鄰縣做活。
他腳不好走不太遠,也做不了重活,去了無非也是給人做箱籠,柜子。
倪素與青穹在雍州待了半月,也沒見他回來。
“桌上放著糖果子,定是他給我買的。”
青穹說著從井里出來,將上面的木板蓋上鎖好,自他阿娘回到幽都之后,他便與阿爹來到這井下住。
井底下的尸首當年都被玉節將軍令人全數挖出收葬,他阿爹是個木匠,在井下開鑿出更寬闊的地方,弄得倒也像個家。
“那他又去哪兒了”倪素問。
“應該去城外了。”
青穹猜測著,“已近黃昏,這個時候應該沒什麼人會路過桑丘,我爹應該是去給徐將軍掃墓”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抬頭撞見倪素的目。
“你為何一直沒與我說,他有墓”倪素兩步走近他。
青穹沉默一瞬,而后才道,“那并非是為了祭奠他而立的墓碑。”
這里的人如何會祭奠他
倪素知道,十六年前家下敕令治徐鶴雪死罪,而蔣先明從民意對徐鶴雪施以凌遲之刑,他從的民意,是雍州的民意。
丘陵底下壑青蒼,嶙峋崖壁之上立著一座墓碑。
冷風吹著倪素的面紗,在與一道孤魂相伴京的路上便已經學會了騎馬,此刻在馬背上,手握韁繩,不曾走近,卻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鐫刻里的,他的名字。
折斷的銀槍嵌在墓碑前,青穹說,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載的風吹日曬,銀槍生銹,面目全非。
“阿爹,您別躲著了”
青穹瞧見躲在墓碑后面的影。
那人聽見他的聲音,便貓著腰往外頭一,見青穹騎著馬,旁邊還有一個同樣騎馬的年輕子,他拄著拐從墓碑后面慢吞吞地走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張布巾。
“又有小孩兒來這兒了”
青穹看他手里的布巾很臟,便知道是從那墓碑上下來的。
“誒。”
范江反應慢,應了聲,又瞧著倪素,“這是”
青穹從馬背上下來,走到他爹面前與他兩個在旁小聲說話,倪素也翻下馬,的手下意識地抓著藥簍的系帶,離那墓碑越近,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兒用木炭畫的痕跡,歪歪扭扭的“壞人”還沒被范江干凈。
“徐將軍的生魂竟能回來”
范須。
“阿爹,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來的人。”父子兩個說話都慢吞吞的,青穹終于將事都給他說清了。
“徐將軍在哪兒”
“阿爹,徐將軍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袖。
風吹得倪素耳廓發疼,開口“范叔,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青穹的阿娘為何會知道當年的”
范江瞧了瞧,又去看青穹,見青穹朝他點頭,他才慢吞吞地開口,“知州府著了火,要找人修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我已將井下的符紋鑿了,阿雙能夠出井,便隨我一道去知州府里做工。”
范江一邊認真地拭墓碑,一邊說,“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飾形,聽見當時姓楊的知州大人與一位姓苗的統制吵架,姓苗的統制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走一半,說是徐將軍的軍令,但楊知州卻不買他的賬,說他貽誤軍機,兩人吵著,阿雙在旁聽,見楊知州不肯聽徐將軍的軍令,回家后便與我商量著去居涵關找徐將軍,不許我去,自個兒夜里就走了。”
“后來與我說,去時,徐將軍已率領靖安軍深丹丘腹地,趕到牧神山,徐將軍的靖安軍與胡人的軍隊已是兩敗俱傷,到都是死人,到都是紅的一片,是親眼看著薛懷大人斷氣的,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沒氣兒了,到找徐將軍,遇上了幾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胡兵,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將他們燒死了。”
“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讓幽都發現,等找到徐將軍時,他的眼睛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傷了,在一片尸山海里,被死去的將士地護著,他上中了箭,了重傷,人是昏迷的,本想去救他,卻到幽都的制,難以彈,被引幽都之前,看見了一行人,他們將徐將軍從死人堆里帶了出來,然后”
范江忽然頓住。
“然后”
倪素滿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與人提及這件事,他握著布巾的手收得更,“然后阿雙走了,但我有時能聽見說話,與我說,在牧神山聽薛懷大人臨終前說過,這一戰本該有兩路軍來援,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去,然后居涵關丟了,雍州被胡人襲,城中死傷過半,姓苗的團練使戰死了,徐將軍被帶回雍州,了叛國的罪臣,被他們綁在刑臺上”
范江發,“凌遲。”
他是親眼看著的。
倪素踉蹌后退幾步,青穹連忙來扶,而視線倉惶落在那鐫刻著徐鶴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有重傷,刑一百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說,這道墓碑立在這里從不是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來告知天下人,叛國者,當如此。
倪素憋紅眼眶,眼淚如簇跌出,呼吸發,幾乎不能冷靜,推開青穹,走近墓碑,俯握住銹跡斑斑的斷槍,用力想要將它從泥淖里拔出,卻始終力氣不夠。
青穹沉默地上來幫,兩人合力,才將斷槍拔出來,裹滿污泥,銹跡難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將它裹住,馬背上一盞琉璃燈搖晃,里面的燭火閃爍,才去牽馬,卻見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幾雙眼睛神不善,正盯著他們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這兒以前我就抓到過你一回”
“你給他掃墓,你怎麼不去給胡人掃墓”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手中竟還拿著子。
雍州是遭過大災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數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戰中,失去過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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