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砌的燈山照徹云鄉河畔, 火樹銀花,熱鬧非凡。
倪素拉著徐鶴雪的袖,請他在虹橋底下的食攤上吃糯米元宵,瓷碗里的熱霧很快被寒風吹散, 徐鶴雪手持湯匙, 拂開帷帽, 生疏地咬下一口。
濃黑的芝麻餡兒流淌出來,他想了好一會兒, 也沒想起自己曾經吃沒吃過這個東西。
“今兒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場你瞧見沒有”
對面的油布棚中, 有穿著直裰,看似斯文的青年與同桌的好友閑聊。
徐鶴雪倏爾雙指一松, 湯匙落在碗中, 撞出一聲清晰的響。
“怎麼了”
倪素見狀, 抬眼他。
徐鶴雪重新起湯匙,掩飾自己的失態, 他搖頭“沒什麼。”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說話的聲音不斷落來他的耳畔, “那麼多軍將車駕圍著, 走的還是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 按理來說, 家心中的氣, 早該消了。”與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說道。
“也無怪家怒,嘉王當年為老師求那是無可厚非,可那徐鶴雪又算怎麼回事一個叛國的罪臣, 肯舍咱們大齊的冠,去做胡人的芻狗,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數座城池也不會丟, 活該他千刀萬剮”年輕斯文的書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義憤填膺。
“倪素。”
徐鶴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
倪素并未在聽對面的油布棚里說些什麼,只在仰頭去頭頂的煙花,但他忽然的舉令嚇了一跳,懵然“你不吃了嗎”
“徐鶴雪”這個名字臟了。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這個世也沒有忘記裹附著他的這份骯臟,而倪素不過十七歲,出生時,他正在沙場,還滿懷壯志,一心要奪回被胡人鐵蹄的一十三州。
再長大一些,他已聲名狼藉,失家失國。
說不定已在市井間,在無數人的唾罵聲中認識了“徐鶴雪”這三字,說不定,亦對這三字,抱有憎惡。
他其實無愧于心,卻仍本能地不想讓聽到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熱鬧不減,而他卻已無法自。
“那我們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們說好,等我的事都結束了,我們一起去瓦子里聽琵琶。”
倪素付了錢,指著不遠燈火通明的瓦舍。
徐鶴雪抬眼,其實他看不太清,因為這滿城煙火與燈影都與他無關,唯一能夠照亮他雙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這盞燈。
瓦舍很大,也很熱鬧,說書人唾沫橫飛,樂伎撥弄琴弦,唱著婉轉的調子,圓臺之上衫飄逸的子步步生蓮,舞姿裊娜。
更有小雜劇,傀儡戲,皮影戲之類的把戲,令人眼花繚。
雀縣不是沒有瓦子,卻終不及云京的繁華,倪素與徐鶴雪上了二樓,被跑堂的年輕小哥領到一張桌子前,底下的一張屏風后,樂伎撥弄著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顆顆墜落。
手邊茶碗微燙,徐鶴雪隔著帷帽審視著眼前的一切,他雖一時記不起太多,卻能覺得到自己是來過這樣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們聽一會兒琵琶,就去那邊聽說書吧”倪素在底下的時候便聽見那說書人慷慨激昂,只聽了一點兒,也覺引人勝。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帷帽后的雙眼不經意地掃過底下的樓梯,他的目驀地停駐在那一行上樓的人上。
被幾人簇擁在最中間的人,看起來與他們沒多差別,但他的形要魁梧許多,徐鶴雪細細地審視他的一舉一,注意到他的右手總是不經意地腰側,那里分明空無一,連墜掛的玉飾也無。
有些不對勁。
徐鶴雪靜默地注視那一行人走上來,聽著他們繞過后的步履聲,他側過臉,正見那形魁梧的男人推門進了一間雅室,而其他人卻極自然地混了欄桿畔的熱鬧里。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熱鬧,卻忽然看見一道影。
徐鶴雪聞聲,立即循著的目看去。
竟是苗太尉。
雖作尋常打扮,但那張臉卻是無法掩飾的,徐鶴雪看著苗太尉提著擺上樓,他倏爾回頭瞥一眼那間雅室。
他立即對邊的姑娘道“倪素,去攔住苗太尉,將他藏起來。”
倪素面驚疑,雖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卻還是立即起,快步走到才上樓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聲喚“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頭,一見面前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驚詫“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請隨我來。”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了,立即將他拉到另一邊的一間雅室里。
徐鶴雪見狀,他在桌下手一握,淡薄的瑩塵悄無聲息地凝聚一柄劍,他起,走向那間雅室。
混在熱鬧人群里的許多雙眼睛自他走近,便地盯住他的一舉一,但他們遲遲未,看著他推開那道門。
雅室中只有那個形高大的男人,暖黃的燈影之下,他面上皮的與頸間相差不大,他一雙鷹隼般的眼盯住開門的白公子,皺著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麼”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這般的年輕公子。”
男人警惕起來,又向自己腰間,卻又意識到那里什麼也沒有。
“為何就不能是我人所托,代人前來呢”
徐鶴雪不不慢,在桌前坐定,“難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變得有些奇怪,或許他的神本不該如此不加收斂,只是那層與他過分深邃的骨相并不相合的臉皮放大了他的表。
“我要見的是苗太尉。”
男人沉的眸子盯他。
“不如你告訴我,你的手在找什麼”徐鶴雪將燈籠放到桌案上,隨即輕抬眼簾,“找你的彎刀”
“我是說,胡人用的彎刀。”
此話一出,男人的臉大變,他立即想要站起,卻被對面這年輕公子出鞘的劍刃晃了眼,只一剎,劍鋒刺穿他的一只手掌,更擊穿了桌面。
“啊”
殷紅的淌出來,男人慘出聲,下一刻,劍刃從他的出,只在他臉上輕輕一劃,一張臉皮破損,出來底下糲而發黑的。
雅室外數人聽見靜沖了進來,一個個出藏在袍底下的刀劍,襲向那名袍雪白,頭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鶴雪持劍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厲,一個騰躍往前刺中一人,翻劃破后之人持刀的手。
有風短暫拂開他的帷帽,出一雙清冷的眼。
瓦子里的熱鬧短暫淹沒了這間雅室中的靜,直至有人路過,正好門板倒塌,他被里面飛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欄桿畔的好些人回過頭,才見雅室中尸橫陳,淌了滿地。
男的驚聲混作一團,瓦子里登時了起來。
很快,瓦子里的事端驚了附近巡夜的軍巡捕,將瓦子里外圍了起來,踩著軍靴的步履聲一陣一陣,十分沉重。
倪素將苗太尉帶到一間樂伎換梳妝的房中,找出來一套寬松些的,不那麼扎眼的衫,遞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發現您今夜在這里,只能這樣了。”
“”
活了好幾十年,苗太尉對著胡人的金刀也沒像對著這套子的一般擰眉皺臉。
“快些吧,不然樂伎都走了,您便不能。”
倪素催促著。
苗太尉心十分沉重,但誰讓他今夜孤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里了呢他接過裳,想起那名原本與同行的年輕人的背影,他心中總覺得有幾分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話還沒說罷,卻聽房門一聲響,苗太尉立時轉頭,原本肅穆張的神卻一下崩裂。
“苗太尉”
“蔣史”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但兩人看向彼此的目都有些不善,蔣史更是將倪素與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麼來了”
苗太尉皮笑不笑“本太尉還想問你蔣史是做什麼來了,你看起來也不是喜歡瓦子這種地方兒的。”
蔣先明的臉稍滯,卻無暇與其再針鋒相對,他并不認識倪素,正斟酌這般境地應當如何,卻聽倪素道“蔣史可是也遇上了難來找裳的”
蔣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來,他眼下還沒查清的事還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里傳,但這些他自不會告訴一個陌生子。
“這兒還有一件衫,蔣史形也合適。”倪素從柜子里又翻出來一套,遞到他面前。
蔣先明本還有些疑心此,但見苗太尉就這般大剌剌地站在面前也不避諱,心里猜想著應該有幾分可信,便接來,道一聲“多謝。”
他并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拿上就趕進室里去換裳了,苗太尉臭著臉,只好也走了進去。
“什麼丑東西”
倪素站在外面,聽見里頭傳來苗太尉的一聲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蔣先明。
“你就不是個丑東西”
蔣先明上亦不饒人。
倪素掛心徐子凌,也無暇聽他們在里面斗,催促了兩聲,兩人倒也利落,穿上人的走了出來。
“”
倪素看著他們的臉,片刻,“要不把胡子剃了”
蔣先明與苗太尉的臉都有點皸裂了。
再不愿,兩人到底還是將蓄了許久的胡須都剃掉了,梳起來人簡單的發式,戴上帷帽,蔣先明倒還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行伍,形高大許多,只能勉強躬下腰,跟著樂伎們從后門出去。
夤夜司的人還沒來,而樂伎不能離開教坊司太久,一名軍巡捕問了前面的子幾句話,又瞧了一眼后面明顯不似年輕子的兩人,他心中甚怪,正發問,卻聽瓦子里又有劇烈響。
樂伎們嚇得立時往外沖,蔣先明與苗太尉兩個你我我你,趁跟在后頭跑。
軍巡捕沒工夫管們,進了瓦子里在發現是頂上那個巨大的銅燈掉了下來,幾乎砸穿了底下的圓臺。
倪素一雙眼不停地在人群里尋找徐子凌,生怕距離太遠,要是他上的傷口又出現了該怎麼辦
“倪素。”
后傳來一道悉的嗓音,立即轉,著雪白圓領袍的年輕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后。
才松了一口氣,卻聽大門有人揚聲“周大人”
倪素回頭,果然見到周抬步走進來,面一分無措,急之下,轉便掀開徐子凌的帷帽,將腦袋埋了進去。
如此相近的距離,他沒有呼吸,可是卻能覺到溫熱的氣息輕拂臉頰,徐鶴雪一張蒼白的面容顯一錯愕與驚慌。
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臉頰的每一寸,細微的絨。
“不能被他發現”
倪素有些窘迫,前腳才托辭要在家中寫病案,后腳便被人在瓦子里捉住算怎麼一回事
“你快,往后退。”
倪素拉拽他的袖。
徐鶴雪如同支配的傀儡一般,僵地挪步子,直至他們一齊藏于一道半挽的簾子之后。
的呼吸幾乎擾了徐鶴雪的心緒,他微微側臉,刻意回避的視線,然而帷帽之下,此般親早已擊破他的冷靜。
“你不要”
倪素小聲叮囑。
正值此時,徐鶴雪抬眼見周要朝樓梯這邊來,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兩步將推去角落的一片影里,而他擋在的前。
周才要上樓,卻莫名覺得在余里一晃而過的有些扎眼,他抬頭瞥了一眼,只見那人背對著他,著雪白的袍。
周倏爾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過的一塊緞子,是否,便是這樣的
但他并未多看,快步上樓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兒都憋紅了,徐鶴雪俯掀開帷帽,才發覺的異樣,“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搖頭,“我蹲下去太快,后腰的傷扯得有點疼。”
“倪素,若不用法,我們不好在周眼皮底下,”徐鶴雪垂眸思索片刻,向解釋一句,又道“回去,你再為我點燈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發現我,那便發現吧。”
倪素皺著眉搖頭。
說什麼也不愿用他的自損來化解或將被周發現的尷尬,卻忽然發覺他袖的邊緣似乎沾了些跡,立即手掀開他的袖,卻見他腕骨冷白,上面并無毫傷口。
“這”
倪素抬頭。
徐鶴雪轉過臉,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視線落在樓上那間被夤夜司親從包圍的雅室“不是我的。”
“是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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