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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42章 定風波(五)

離開孟府, 宮門已落鎖,韓清沒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宮外置辦的私宅, 來開門的知恭敬地將紙傘遞出。

“阿姊睡下了嗎”

韓清接來了傘, 一邊往庭院里去,一邊問。

“大娘子說要等弟弟回家”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韓清。

韓清沒說話,也不讓他跟著,到了檐廊底下,正逢一名婢端著藥碗,面帶愁容地從房中出來。

“大人。”

一見韓清, 婢連忙躬

“給我吧。”

韓清看見碗中熱氣微浮的漆黑藥, 將傘擱到一旁,將藥碗接了過來。

“阿清是阿清回來了嗎”

房中傳出一道聲,帶了幾分欣喜, 韓清忙應了一聲“阿姊, 是我。”

他端著藥碗走進去,見那婦人在梳妝臺前回過頭來, 滄桑的面容上帶著笑意,起快步走到他面前來, “阿清,你去哪兒了”

“去外面做活了。”

韓清笑著說。

婦人聞言, 秀氣的眉皺起來,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頗有些氣急,“不是與你說了不要出去做活嗎你是喜歡讀書的,我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過去了, 你讀書的花銷就有了”

在外頭做事時,韓清并不常穿宦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時,在阿姊面前掩飾自己的殘缺。

但他每每聽阿姊念叨這些話,心中便有些難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強,他緒,說“阿姊,我不讀書了。”

“為何忽然就不讀書了你不是說你要出人頭地你不是說,要讓我做進士的阿姊”婦人地攥著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韓清不答,只是問。

“為何我看他們家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讀書,咱們母親的藥錢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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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搖搖頭,十分堅決,“你聽我的,家里的事不用你心,即便我嫁到他們家去,我也還是咱們家里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們不好”

韓清嚨干,瓷碗的邊沿燙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們待你,不會好的。”

若好,就不會被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會幾年都見不上阿姊一面,萬般無奈之下,宮為奴,以此換錢給母親治病。

若好也不會變如今這般模樣。

“你在說什麼”

婦人迷茫地著他。

韓清收斂心緒,舀起一勺湯藥,道“阿姊,你了風寒,便該吃藥。”

“我了風寒”

婦人喃喃一聲,“這藥要多錢”

“阿姊放心,這藥是我在外做活掙的銀錢買的,既沒也沒搶,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費了。”

婦人一聽這話,果然不敢浪費,“那,我還是喝了吧。”

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過碗來,如飲水一般喝了下去,韓清在旁提醒小心燙,卻聽外頭傳來知小心翼翼的聲音“郎君,有人來了。”

很快,有人踏上階來,他穿著一利落的玄袍,腰間佩刀,攜帶滿水氣而來,在外頭喚了一聲“使尊。”

瓷碗“砰”的一聲摔碎在地。

韓清回頭,對上阿姊蒼白無的面容,抖起來,尖銳地大“阿清殺我的人來了我要死了”

“阿姊”

韓清立即想要上前安,婦人卻推開他,雙膝一屈跪下去,朝著門外的青年磕頭“大人,奴家錯了奴家不敢殺夫是他打我我不了了,別殺我”

立即退到檐廊另一邊去,由門擋住自己的形,不再讓婦人看見他。

韓清蹲下去將失控瘋癲的婦人扶住,輕拍著的后背,說“阿姊,沒有人要殺你,你忘了嗎你被家開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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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婦人神

“是。”

韓清看著鬢邊生出的幾縷霜白,明明,也才將將四十歲,“阿姊,如今已無人再能傷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欞。

韓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里聽孟相公說的那番話。

君王的一時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時,便如他的阿姊,忍夫家多年折辱打罵,而夫家無罪可誅,忍無可忍怒而傷夫,夫未死,亦從死罪。

家一句話,便令阿姊無罪開釋。

律法有公時,便如國舅吳繼康,徇私舞弊,謀害冬試舉子之命,本有其罪。

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無門,只能賭上命,上登聞院刑鳴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好阿姊,韓清走出房門命婢服侍睡下,這才問周

“吳繼康的死罪已經定了。”

斬之期定了沒有”

韓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家針對兩院的清洗已經開始收尾,吳繼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這月十五。”

說道。

韓清“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你去看過倪素沒有”

在鼓院刑過后我去過一回,后來夤夜司事忙,便沒。”

兩院的事一直忙到現在,周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一個了十幾杖,還生生地了過來,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嘆一句貞烈。”韓清抬眼見滿庭煙雨,“也快過年了,咱家這兒有些好東西,等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時,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一怔,在夤夜司這幾年,他還從未見這位使尊對任何人展分毫憐憫或敬佩,但思及房的那位婦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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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相似之境遇,終使其由人及己。

“是。”

點頭應下了。

正元十九年臘月十五,國舅吳繼康在云京城菜市口斬首之刑。

正值嚴冬,萬凋敝。

刑臺之下圍觀者眾,而吳繼康只著單薄中,雙已癱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將其抬上去。

吳繼康一見斷頭臺,便嚇得渾發抖,他往刑臺底下看去,人頭攢之間,他滿耳都是那些陌生臉孔對他的唾罵。

監斬端坐案前,捋著胡須抬頭看天,心中算著時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臺上扔爛菜葉子。

倪素仍不良于行,被蔡春絮攙扶著走到刑臺底下,看見何仲平他們也來了,隔著一些人,他們一一向倪素施禮。

倪素俯還禮。

人群中有人認出是當日在鼓院為兄冤的倪小娘子,他們說著話,便為讓出來一條寬闊的道來。

這時,刑臺上的吳繼康正好看見站在底下的,一如當日在夤夜司大門外,穿著喪服,形容消瘦,那雙眼睛卻清亮有神。

那時他坐在竿上被人簇擁,居高臨下。

今日他依舊居高臨下,可這高卻是即將要斬斷他頭顱的刑臺吳繼康只這麼一想,他便不了。

監斬一揮手,劊子手便將他按到斷頭臺上,他掙扎著,抬起頭向上面鋒利而沉重的斷頭刃,他驚恐地大起來“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臺之下,無有昔日簇擁他的家仆,無有他的嚴父,更無有他在深宮,對他極盡疼的貴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視他的書生,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百姓,以及那個倪青嵐的妹妹。

吳繼康冷極了,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無助恐懼過,他哭喊著“家”,“姐姐”,怎麼也掙不上綁著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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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到了。”

監斬的聲音落定。

沒有多溫度,只余刺眼的,吳繼康喊著胡話,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他看見站在刑臺底下的那名年輕子。

蒼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吳繼康被的笑容刺得更加瘋癲,他瞳孔,又哭又笑。

監斬一抬手,立在刑臺兩旁的皂隸便開始解拉住上方斷頭刃的繩索,倪素看著吳繼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聲鼎沸間,上面的斷頭刃倏爾下墜,而眼前忽然被一只手掌擋住。

鋒刃切斷的聲音沉悶,吳繼康的哭戛然而止。

“倪姑娘還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傳來,倪素側過臉,對上周的雙眼。

周遭雜聲中,在倪素側的徐鶴雪凝自己在日底下淡得有些半明的手掌,他的指節蜷握起來,垂下眼簾,無聲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舒展手掌之際,一顆珠憑空乍現,閃爍細微芒。

那是魂火的瑩

刑臺上濺了一片,倪素推開周的手,一下便看見了污之中,還沒被皂隸收揀的那顆頭顱。

雙目大睜,定格著他生前最后一刻極致的恐懼。

猛地回頭,俯干嘔。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眼瞼淌下來,倪素地揪著自己的,半晌,再度看向那顆頭顱,強迫自己克服恐懼,記住這個害兄長命的兇手的慘狀。

“霽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讀書人也跟著他一塊兒喊,連在場的百姓也為他們所,呼喊著“倪青嵐”這個名字,請他安息。

寒風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發麻,以一雙淚眼看著那沾了鮮的刑臺,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著兄長名字的人。

兄長,你看到了嗎

若可以,我希你來生能投于一個更好的世道,不為世俗所擾,不為父命所,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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