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這幫酒囊飯袋，急急將事報到天庭，說是冥道生變，溫孤葦餘作，端木上仙舍命封印冥道，與妖孽同歸於盡。”

“他們……這麽說？”端木翠心中悵然，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失。

“你失去了法力，仙跡在冥道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蹤絕，他們會這麽想，也不奇怪。”楊戩頓了頓，角抹出一輕笑，“到底不是自家妹子，他們是不在意的。”

端木翠鼻子一酸，小心地抬眼看楊戩：“大哥找我了？”

“為什麽不找？”楊戩輕描淡寫，“我有很多個妹子可以丟嗎？”

端木翠不說話了。

“以往，天庭不是沒有發生過上仙在人間遇險失去法力的事，上界這班懶散之人隻憑仙跡尋人，而仙跡在出事的地點蹤絕，要找尋起來很是困難。可是真要用心找，其實也不難。”

“而且……”楊戩看向端木翠，“即便是失去法力，隻要自己有心，日日上禱於天，這縷回歸的孤願，總會被上界攫取到。端木，你從未做過這樣的嚐試。”

“嗯。”楊戩說的是事實，端木翠不能否認，思忖著是不是要找個借口敷衍過去，比如，自己很懶，所以不願意費事……

楊戩淡淡一笑：“不過端木向來疏懶，上禱的儀式繁複，想來你也懶得為之。既然這樣，我來找便是。我在宣平以異象傳喚你，夜如白晝，天有二日，一連七日，你都不曾燒符紙回應。”

“都說了我不知道天有異象的事。”端木翠嘟囔。

楊戩歎氣：“端木，在你心裏，大哥很蠢嗎？”

“不蠢……”端木翠瞪大眼睛，不明白楊戩為什麽岔開話題。

楊戩臉一沉：“既然不蠢，就不要在我麵前諸多搪塞。你不回應，是因為你懷著一僥幸，認為隻要不回應，我就會偃旗息鼓就此返回，那樣，你就能留在人間了是不是？”

端木翠讓他一激，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是！”

楊戩看著一臉的倔強，忽地就憶起西岐往事，心中不覺酸楚，語氣也放緩了許多：“端木，你實在低估我對你的關心。我們是一家人，不找到你，我如何放心？”

端木翠眼圈紅了。

“凡間有一句老話，生要見人死要見。仙跡蹤絕，不代表你已經死了。你不回應異象，我不知道你是不願回應，我以為你不能回應。世事變遷，此地不是西岐，你又無法力，如何在世間立足？這個世道，對子終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

他說得很慢，端木翠的眼淚慢慢流下來，終於忍不住撲進楊戩懷中大哭：“大哥，是我對你不住。”

楊戩摟住端木翠，微笑著挲著的長發：“你喜歡上了展昭，所以不願走了對不對？”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歡上他。”

“我沒有怪他，他把你照顧得很好，我反倒要謝謝他。”

端木翠抬起淚眼看楊戩：“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來行不行？”

楊戩的臉很平靜，他把端木翠從懷中扶起：“端木，我們還沒有談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談這個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袖幹眼淚，“那我們談，大哥，要怎麽樣才能留下來？”

的目如此殷切，楊戩低下眼簾，實在不忍讓失，過了很久，才低聲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沒有紅線。”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楊戩的袖。

“你早就知道？”楊戩的眸中掠過一疑之，“那麽，你是怎麽想的？”

“因為人仙不，因為展昭……喜歡我。”端木翠咬了咬下，說得很是艱難，“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牽線的。他沒有紅線，我在他邊陪他，不是順理章嗎大哥？”

楊戩定定地看著端木翠，忽然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如此誇張，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端木翠在他的笑聲中漸轉不安。

“因為人仙不，因為展昭喜歡你？端木，你還真是自以為是！”楊戩笑得半天不過氣來，“你還真是，自以為是！”

“那是因為什麽？”端木翠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些，但還是控製不住語聲發。

“那是因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於西夏，未及娶妻，亦無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本就沒有紅線！”

死一般的寂靜。

“大哥說的那個展昭，是我認識的……那個？”

楊戩也不看，自顧自斟酒，一飲而盡。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子，砰一聲將幾案給掀翻了，壺中瓊漿傾了楊戩一。

楊戩不聲，將氅袍拈起一角，靜看酒流下。

“大哥，我們談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楊戩微笑抬頭：“原來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還很小氣。詛咒一個凡人？我楊戩還不屑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會死？”

“知道你喜歡上展昭之後，半是好奇半是慍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楊戩眸中掠過一惋惜，“不過這樣，倒省得我費許多口舌了。他若活著，你必然舍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該死心了。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我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來找你，就是想避過兄妹相爭，等到你死心的這一日。端木，紅塵世事，皆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凜：“為什麽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為今日是展昭殞命之日。”楊戩口氣疏淡，“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經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天命合當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聲，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楊戩的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該死。”

楊戩歎息，慢慢俯下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謝他對你的救助之誼。但是端木，天地之間，唯命數不可變，命數不到的時候，他若是橫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數到了，任何大能者都無法力挽狂瀾。你記不記得上一次，你隻是延遲了梁文祈魂魄歸位的時間，就遭了懲罰？你是上仙，那麽你應當知道，這一次，大哥的確是無能為力。”

端木翠淚如泉湧：“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應得到好報。”

“這隻是凡人一廂願的夢想罷了。”楊戩的目落在不知幾許遠，“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於世事看得也不了。古往今來，好人並不一定都得了好報，惡人也並不一定有報應。之所以有那麽多人祈世事公平，就是因為不公平才是常態。展昭的確是好人，大哥希他下一世能有好報，封妻蔭子，福祚綿長。”

端木翠不說話了，良久，才攀住楊戩的手，慢慢地站起來。

“說這些話或許對你殘忍，但長痛不如短痛。”楊戩著的發，“端木，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回去之後，長長地睡一覺，等你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別說是展昭，你認識的所有人，乃至這個大宋國，都已經改朝換代了。那時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麽深了。”

端木翠全然沒有聽進去，呆呆看著楊戩的臉，忽然道：“我記得，我剛上戰場的時候，打過敗仗，那時我覺得給尚父丟臉，一個人躲起來哭。尚父找到我，把我給罵了一頓。”

楊戩一怔，不明白為什麽會突然提起此節，但還是地順著說：“然後呢？”

“然後我就很哭了，因為眼淚不能幫我打勝仗，也沒什麽人在意我哭還是不哭，痛還是不痛。”

“然後呢？”楊戩深吸一口氣，服下心頭的酸之意。

端木翠麵上淚痕猶，角卻綻出溫微笑來：“但是在展昭麵前，我總是哭，有時不當哭，也要狠狠哭一場。”

仰臉看楊戩：“大哥，我可笑不可笑？”

楊戩不知該如何答。

端木翠輕輕伏進楊戩懷中：“大哥，我或許脾氣不好，不懂事，但是事涉大，我總還是知進退的。我不會讓你為難，也不會提過分的要求，隻有一件事，請務必答應我，送我去看看展昭。”

楊戩沉默。

端木翠微笑：“我答應過展昭，和他做一家人。現在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外頭，我要去送他一程。一家人，理當是這樣的，是不是？”

“好。”

展昭喬裝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達興州城郊外。

興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繼夏國公位之後，西夏和宋的關係便日趨張。李元昊先棄李姓，自稱嵬名氏，此後的幾年，訂立西夏自己的年號、建宮殿、立文武班、頒布禿發令，並派大軍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肅州，儼然已了籠罩宋土的一塊雲。

而這塊雲在去歲有變電雷雨之勢——李元昊稱帝，建國號大夏。宋廷極為憤怒，雙方關係正式破裂。有傳聞說李元昊意對大宋謀戰，也正是因為這個，龐太師所屬的暗衛鬆堂在興州活日趨頻繁，希能夠刺探到更多的西夏軍，以應不測。

這一趟急令到興州，怕是鬆堂這邊，有了什麽紕。

興州外盤查甚嚴，加上黨項人禿發，與宋人更是有別。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無法遮掩發上差別，若是著鬥笠帷巾，更是平白惹人生疑。因此隻得遠遠避開，依著聯絡法，趁著夜黑無人，在盡東城牆下首尋著了一塊鬆的磚石，用石在上畫了一棵小小的鬆樹。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隊出城的馬幫和一隊進城的貨隊在城門口因為一點小事而“爭執”起來。撒潑式的爭鬥引發了城門兵衛的哈哈大笑、指手畫腳，一片擾攘之中，誰也未曾留意到馬幫的一人溜了開去，再回來時，笠子帽低，已換了展昭。

事的結果，馬幫的馬夫頭破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頭腳城去找醫館。因著馬幫出城時皆已驗過路條，守城兵衛不以為意，擺了擺手放行。

一路上，馬夫哼哼哈哈，並不有異樣，展昭不聲，也不出言詢問。不多時到了挑簾的醫館，館中有不求醫的黨項百姓等候，馬夫很是恃強地大：“大夫，快給咱瞧瞧，再遲上一遲，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掀了掀眼皮，很是嫌惡地揮揮手：“送到後頭去，空了再說。”

馬夫很是不願，大嚷大著被送了後院。求醫者中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還有人出言稱讚：“憑什麽他先看？就該這麽著殺殺他的威風！大夫，他若同你胡鬧，我第一個不依的！”一片附和哄鬧之聲中，三人疾步進了後院。那馬夫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低聲音向展昭道：“隨我來！”

展昭心中好生讚他們行事滴水不。

進了屋，先拐去書房，展昭心中已猜了個大概。果然，那馬夫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輒輒聲過，挨著整麵牆的書架移了半爿開來，出一條向下的幽深石階。

直到一行人進了地道，那馬夫才向展昭見禮：“鬆堂堂主旗下齊得勝，見過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當。”

齊得勝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聽說展大人被稱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劍，又稱南俠，劍法卓絕，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驚人，可有這回事？”

這話說得有幾分無理，隻是久在北地之人，說話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並不略縈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謬讚。”

齊得勝哈哈一笑：“謬不謬讚不知道，不過兄弟隻信一句話，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便知。”他自顧自說笑間，已到了一上行石階，石階頂頭是一塊鐵板，下頭綴著掛環。齊得勝先行一步，附耳過去聽了聽靜，這才手一撐，將鐵板自下而上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