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捋著鬍子道:「道子畫的倒是不錯,不過你以前畫的都是些山水、神仙之類的飄逸絕之作,怎麼為裴將軍亡母冥助,你卻要畫地獄變相如此恐怖的圖景,似有不妥吧?」
天宮寺的主持卻道:「張長史有所不知,這《地獄變相圖》乃是以地獄慘狀教化世人,教人活著時莫要作惡,死後才不至淪落地獄苦,此畫勸人向善功德之盛實是更勝神仙圖畫,為裴母做冥助供養是最好不過的了。」
吳道子也道:「張師,你雖稱草聖,但于丹青之道卻是一知半解,我畫的《嘉陵江山水圖》、《送子天王圖》雖也堪稱妙手,但山水未必勝過李思訓,人未必勝過曹仲達,只是這地獄變相麼,卻是今古未有之制,今日畫實是平生快事。」
張旭拍手道:「如此說來,你今日便了前無古人的『畫聖』啦!」
吳道子卻沒有張旭這樣癲狂,忙道:「畫聖卻不敢當,只是觀裴將軍舞劍而得此作,可說是道子最為自得之作了。」
寺廟主持卻道:「當得,當得,今日先有劍聖裴將軍舞劍,後有畫聖吳道子畫壁,小寺何幸,一日得睹二聖獻二絕。」
吳道子道:「這兒卻還有一位草聖,張師,你何不也寫一幅字帖,湊三絕呢?」
豈知張旭自惜字墨,卻不願意平白寫字帖送人,他心生一計,忽然蹲下捂著肚子道:「啊喲,啊喲,肚痛,肚痛……」
吳道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張癲,你方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肚子痛起來了?」
江朔卻當真了,上前攙扶張旭,問道:「張長史,你怎麼了?是得了什麼急病麼?」
張旭只怕無人來接話,見江朔上前,忙一把拉住他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肚子好痛,可能是這天氣忽冷忽熱導致的……溯之,我們回去吧,改日再來寫帖……」
李珠兒道:「冷熱所致怕什麼?坊街角買一劑大黃湯服下就好了。」李珠兒自也看出張旭作假,故意揶揄他。
張旭順接腔道:「是了,是了,大黃湯是好東西,不論冷熱俱有益……溯之這就陪我去買兩劑,回去熬來喝……」
吳道子道:「你寫個帖子又不費勁,寫完再去買大黃湯也還來得及。」
張旭道:「可是我現在肚痛,肚子一痛,腦子裏就一片空白,不知道寫什麼好。」
吳道子道:「這好辦,你就寫你現在肚痛之事,張癲你不是說片言瑣事均可為帖麼?」
張旭拗他不過,只得取了筆墨來寫,他和吳道子不同,寫書帖都是興之所至,隨意揮灑,對紙筆都沒什麼要求,抓過一支吳道子方才用過的畫筆,在一張箋紙上直接就寫,直寫到筆禿墨盡才重新沾墨再寫。
張旭還真就寫的肚痛之事,筆走龍蛇寫到:「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非冷哉」
開頭的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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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還算得規正,字與字之間不相連接,從第四字開始,文字便開始纏綿相連在一起了,此後每行均是一筆到底,越寫越快,越寫越是張揚恣肆,尤其是最後三字,點畫縱橫幾不可辨。
江朔問:「張長史這最後三字寫的是什麼?」
張旭放下筆,拿起字帖來仔細看了半天,道:「我也不知道,非冷哉?非論哉?非臨床?」他自己剛剛寫好的字,居然自己都不認得,實在是顛到了極致,然而就是這麼一幅看似隨意胡書寫的書帖,卻深得草書恍惚之妙,出鬼神,惝怳不可測。
張旭越看越是捨不得,將書箋折了想揣自己懷中,卻被吳道子一把奪過道:「張癲,你也忒小了,今日就將此帖贈予天宮寺,湊三聖三絕矣。」說著將這「肚痛帖」塞給主持,主持大喜過,如獲至寶般雙手捧了,道:「阿彌陀佛,小僧一定好好保存,明日便找石匠來摹刻上石,將草聖妙筆傳於後世。」
張旭本也是豁達之人,既然帖子被奪去給了主持,也不好再搶奪了,只得悻悻道:「你個吳道子,自己被裴旻賺了壁畫,卻還要拉我下水!」
廟裏一千多雒百姓卻一齊高喊道:「一日之中,獲睹三絕!劍聖萬歲!畫聖萬歲!草聖萬歲!大唐盛世萬歲!」喝彩聲不絕於耳,廟門口更是不斷有人湧,眾人都被堵在裏面出不去了。
這時有一青袍員模樣的人進得殿,向張旭叉手施禮,張旭道:「清臣你也來啦?」
那人看起來三十齣頭,生的胖大,濃眉大眼,鼻直口方,下頜留著短須,一副幹練的模樣,向張旭叉手道:「張師,應方早就道了,只是人實在太多了,不進來。」
張旭向江朔等人介紹:「這位是我的弟子真卿清臣,號應方,清臣所善卻是真書、行書,他格拘謹寫不得狂草。清臣啊,吳師和裴將軍想必你是認識的,這位小友江溯之卻是新任漕幫幫主,乃是以為年英雄,昨日就是他助我徹悟草書之妙。」
真卿聽了心裏疑,思忖著這年看起來才只十五六歲,怎麼會做了運河船民的領袖?難道江湖也有蔭庇之說?卻也沒聽說過江湖上有什麼姓江的領袖啊,再有張旭草書堪稱冠絕當世,怎會向一個年討教書法?
江朔卻道:「原來閣下就是真卿,我一個朋友很喜歡你的筆,那日寫給我看了,遒勁鬱,饒有筋骨,我實之。」他說的卻是當日俞蘭棹作書之事。
真卿書法初學褚遂良,后又拜師張旭門下,此刻初出茅廬,雖已創製,但其名尚未彰顯於世,因此聽江朔這麼說頗意外,忙謙恭地拱手道:「江主謬讚了,應方的字寫得還不到家,還需吾師多加點撥。」說著又向張旭行禮。
江朔問道:「郎你既然寫的是真書,怎麼師從張長史?」
張旭捻須笑道:「你道我只會寫草書麼?我既然自稱書聖,自然是真草隸篆無一不,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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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寫行草不先習真篆,那便如無之木,無源之水,如何能?」
江朔道:「是了,想來便如同練功不練炁是一樣的,只有打好基礎循序漸進,方能厚積薄發。」
張旭道:「對,對,對!便如練炁,溯之你有空要教教我練炁,說不定張癲的書法還能更上一層樓。」
真卿知道張旭說話一向癲狂,雖沒聽懂他說什麼,卻也不去追問,只對主持叉手道:「聽聞張師將今日所書之帖贈予貴寺,可否借應方一觀?」
那主持和尚,心裏捨不得,卻又不好顯得太過小,只能從懷中掏出肚痛帖,雙手持了給真卿看,怕他奪了去卻不敢放手。
真卿見狀呵呵一笑,也不以為意,他仔細將書帖看了半天,問道:「此帖何名?」
張旭道:「你沒看到寫的麼?此帖便『肚痛帖』。」
真卿道:「妙哉,妙哉,這帖子寫的好,名字也起的好,正合了瑣事帖,無心而為的狂草真意,恭喜張師確是進了。」
張旭道:「哎……你當我說笑麼?昨日我聖之時寫得更好,但我醉后渾楞,將一沓書帖都送與安慶宗那鬼頭了。」
於是將昨日雲韶院之事原原本本都和真卿說了,真卿笑道:「握髮做書,也只有張癲才做的出來,無論那幾張書帖寫的如何,這發書已是古往今來獨此一份的了。」又看向江朔,心道:這年看來還真不簡單,年紀輕輕竟能微言大義,點悟了草聖,看來真應了英雄出年之語,又道:「裴將軍的劍舞更是厲害,就了公孫大娘、張師、吳師三位大宗師的絕藝,看來我幾時得便,也要向裴將軍好好討教討教才是。」
張旭道:「不錯,裴將軍劍舞比公孫大娘更為雄渾剛健,更像清臣你的筆意,你觀之必然大有裨益。」
裴旻忙道不敢當,他出聞喜裴家,雖是高門大戶,但自由習武不修文,除了李太白,賀知章,實在是沒什麼大文士朋友,因此向吳道子求畫才會被一口回絕,不想今日竟得了三位書畫名家的青睞,實也是喜不自勝。
張旭又道:「清臣,你不是在醴泉做縣尉麼?怎麼回雒了?」
真卿道:「醴泉縣尉四年期滿,剛回京大考,已定了來年遷長安縣尉。」醴泉是中縣,縣尉只有從九品上,長安縣乃天子腳下,長安縣尉卻是從八品下,且長安縣尉是京,可算得是右遷了,眾人紛紛道賀。
真卿又道:「人在宦海不得自有,應方準備趁此難得的閑暇時,去探一下家兄。」
張旭問:「你大哥杲卿現在何為啊?」
真卿道:「家兄杲卿初任范戶曹參軍,現在范、平盧二鎮節度使安祿山帳下聽用。」
江朔和李珠兒聞言都不「啊」了一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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