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卻是那上首的先生,他兀自坐在那裏沒有起,面對張旭道:「張癲,你久不在長安,怎知李太白遭楊太真和高力士排?」
張旭顯得有些心虛地道:「年,你莫要氣麼,我也是聽人說的。」
原來先生便是人稱「樂聖」的李年,李年、李彭年、李鶴年三兄弟都為教坊供奉,年擅歌,彭年善舞,鶴年則善樂。
李年起道:「諸位,年當年和太白先生好,張癲所說之事為我所親歷,天寶二年,中初種木芍藥,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移植於興慶池東沈香亭,那日花開,聖人乘照夜白,太真妃乘步輦同來賞花,詔選梨園中弟子優者從侍,年和從弟鶴年也陪侍在側,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於是命年持金花箋宣賜李翰林。
那日李翰林確實是喝醉了,無法騎馬,只能以步輦將他抬進宮裏的,到得東興慶池,仍然兀自未醒,上命進蜂水,太白卻道:需再飲三杯西涼州桃酒,方能做詞。」
江朔笑道:「這話說得確是極有太白先生的風範!」
李年道:「不錯!聖上也是中人,對太白的逾矩之行並未斥責,反令依太白所言上酒,太真妃親持頗梨七寶杯,為太白酌酒,這都是年親眼所見,太真妃可沒有半分的不悅。且今上兼修文武,力士武人出,若說太白之詞有微辭喻,豈能聖人不察,而力士反而知之?」
江朔心暗想:此說倒也有禮,李年續道:「卻說太白坐在案前卻頻頻撓靴,原來是宿醉腳腫,坐著頗不舒服,高力士見了,上前為他靴,因此說靴之事是力士自為之,並非太白脅迫他做的。」
安慶宗道:「是了,想那高將軍是從一品的高,又是公爵,太白僅為六品翰林侍奉,就算恃寵,確也無法強令力士為他靴。」
李年道:「力士人稱賢宦,順而不諛,諫而不犯。他是真的欣賞太白的才華,才為他靴,和品級高低可沒什麼關係。太白飲了酒,了靴,立刻下筆如神,連進《清平調》詞三章,當時聖人調玉笛以倚曲,鶴年領眾弟子奏樂,年歌之……」
說道這裏,公孫大娘忽然打斷李年道:「年,你說得熱鬧,我們聽著卻不過癮,不如你現在唱給我們聽聽吧?」此言一出現場賓客無不好!
李年一拍大道:「也好,今日年就將這清平樂三章,歌與眾賓品鑒,嗣後無需再信謠言妄語矣。」
這清平調是樂府舊題,樂工多會演奏,公孫大娘一揚手,帷幕後的琵琶便開始彈奏起來,不料才彈了幾個音,李年徑自走到帷幕前,猛地掀開簾子,道:「不對,不對,你這樣奏法,如何配得上太白的詞句?」
說著他劈手奪過那驚慌失措的樂工手中琵琶,橫抱在懷裏,邊走邊說:「當時唐皇吹玉笛,鶴年是以箜篌作樂,更有十六樂工以竹和之,今日年可是只能以琵琶代之了。」說著單手一捻,定了個調,繼而隨著曲調引吭高歌起來。
清平調共是三章,都是四句的七言樂府,李年邊唱邊走向中央,唱的卻是第一章:
雲想裳花想容,春風拂檻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李年的嗓音明亮,隨著曲子時而高,時而婉轉,歌聲清越,實是江朔所未聞,張旭閉目擊節道:「這二『想』用的最妙,得恍惚之致,與狂草原是一理,年聲響調高,神彩煥發,正與太白詞相協。」
李年卻不理他,開口唱第二章:
一枝穠艷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便是張旭所說的那一章,李年唱完解釋道:「有人說太白以巫山喻聚之艷冶,飛燕喻微賤之宮娃,其實宮樂中多有巫山、飛燕之詞,《清平調》是奉詔而作,如太白做此想,那可是就是逆龍之鱗,履虎之尾了,非至愚極妄之人,當不為此。」
張旭雖行事癲狂,卻也不是渾楞之人,他已自知誤信人言,不臉紅,一躍而起道:「是我張癲錯啦,我給你賠罪。」說著竟隨著李年《清平調》第三章的歌聲,揮跑甩袖,旋轉著舞起來,這一章的詞卻是: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原來張旭是學胡禮行「拜舞」,拜舞本是晚輩對長輩,下屬對上表達尊敬的一種禮節,張旭此時向李年拜舞自然是道歉賠罪之意了,只是張旭酒醉,跳的歪歪斜斜,東倒西歪,說是拜舞,江朔看著倒像是在打醉拳。
安慶宗道:「《清平調》三章,至第三章方寫唐皇同妃子同賞木芍藥沉香亭真境,而太白語由信筆,直寫得名花栩栩活,更寫出人絕代風神,三章詞句讀來如覺春風滿紙,花滿眼。」
李年道:「說的好,《清平調》三章曲而聖人大悅,讚賞有加,即使太白已經賜金放還了,聖人還常令教坊鼓吹歌唱,如真是因此詞得罪了力士、太真,如何還能在宮中演奏?」
張旭正舞的七葷八素,竟然就勢撲通跪倒,向李年磕頭道:「是張癲錯了,請年原諒。」張旭自稱張癲,行事果然癲狂,他比李年還大了許多,居然說跪就跪,還咚咚磕頭,舉座皆驚,李年忙放下琵琶,把張癲攙起來道:「張癲老兒,你是要折我的壽麼?我只是藉機一歌謫仙人妙詞,更要令天下人知道太真妃與力士從未有陷害太白之舉,並非特為與你鬥口。」
李年將張旭扶起,不想張旭方向後便倒,江朔忙搶上去從后扶住張旭,卻聽到他微打鼾聲,竟是已經睡著了,問李年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既然聖人對太白先生喜有加,楊太真與高力士又沒有讒毀,為何太白先生在長安只耽了一年,就被賜金放還了呢?」
李年和江朔一起將張旭扶回榻上,就勢坐在榻沿道:「小友,你這一問可謂是天下人皆有之疑,其實聖上甚太白,只是太白自己不想做翰林供奉了。」
江朔吃驚道:「太白先生蹭蹬半生,一心想要朝,怎會不想做翰林了?」
李年道:「李太白做的是翰林供奉,並非翰林學士,說白了和我等教坊供奉差不多,就是給聖人寫詞解悶的『詩供奉』,然而太白心中有萬丈雄心,卻不願做個文學弄臣,只不過太白雖然詩才無匹,所謂治國之卻多是紙上談兵,卻自知,故除了寫詩作賦,聖人並無其他差派。」
江朔想起也曾聽李邕說過,李白所謂縱橫之只是誇誇其談,卻仍不死心,問道:「那也不至於賜金放還啊。」
李年道:「太白眼見仕途無,竟連詩賦也不怎麼上心了,每日裏喝得爛醉,聖人惜才並未見責,但太白卻變本加厲,真是醉時多醒時,聖人萬般無奈,才將他賜金放還。」
江朔聞言沉默良久,心知李年無需瞞哄他,所言多半是真的。
這時侍又來上菜,卻是油炸的面點「火焰盞口」、以薄餅卷糜做的「唐安餤」、撒著魚子的烤餅「金粟平」、裹著蟹黃、蟹的蒸點「金銀夾花平截」。
聞到面點的香氣,張旭卻醒了,一骨碌子坐起來道:「咦……年你何時來的?快吃,快吃!」,說著自抓來一個火焰盞口吃了起來,李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是搖頭不語,張旭又抓片金粟平塞給江朔道:「你也也吃。」卻對李年道:「我介紹這個小友給你認識,這位江朔江溯之乃太白在南陵時的僮兒。」
李年對江朔道:「張癲所言當真?」江朔點點頭,李年笑道:「這可太巧了,溯之你又怎會到的此?太白乃我伎人之友,我剛才之言也是實,你可不要見怪。」
江朔忙叉手道不敢。
安慶宗走上來道:「先生你還不知道,這位江溯之的名號這兩日在河汴間可以大大的有名,傳聞鐵鉞斬壩,沖開河沙的便是這位漕幫主江朔江溯之。」
江朔聽了心中一凜,安慶宗既然知道他的名姓,又知他是漕幫主,自然是安慶緒一行人告訴他的,恐怕程昂已和燕軍接上上頭了,自己這些日子跟著韋堅和漕幫眾人,竟然將程昂的事幾乎都忘在腦後了。
李年道:「奇哉,奇哉,溯之你原是書,卻怎麼了十幾萬船民的共主?」
江朔道:「此事說來可實在是話長了……不知從何說起……」
忽然篳篥聲起,接著羯鼓蓬蓬響起,節奏如同城樓宵鼓一般,眾侍同聲道:「各位請歸坐,一刻后大娘攜眾弟子獻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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