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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英華》 第104章 原委

??黃尊素走公堂時,松江府衙外已經站滿了人。

??有半個時辰前去圍攻韓府的蠶農們,也有無視夜、趕來看熱鬧的讀書人和布

??后者中的不人,或許科考屢試不中,或許干活吊兒郎當,只有“看熱鬧”這件無須技含量的事,令他們神陡然振到自己并非廢一個、咸魚一條。

??至給這世間的一幕幕活劇,貢獻了人頭攢和議論紛紛嘛。

??大戲若沒了觀眾,怎麼?所以管理宵的差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讓狂歡的人們,涌出街坊,聚集到公堂之下。

??而今夜的松江府衙的公堂,比此前上海縣衙審漂亮尼姑時,還要彩。

??因為,不止一個人。

??更因為,這些人,來自豪門大戶。

??黃尊素在這樣一種強力刺破肅靜的、過節般的氣氛中,沉著臉坐到公桉后的太師椅上。

??應天府新來了左都史,莊知府和通判麻熘兒地拜山頭去了,黃尊素作為推,從松江府的三把手,臨時升任一把手,今夜獨自升堂聽桉。

??“繆氏有誥命在,給老夫人搬椅子,看座。”黃尊素先吩咐左右。

??“多謝黃老爺,老婆子站著稟報即可。”

??繆阿太朗聲道。

??人群里滾過一陣私語,皆在嘆:顧府這個老妾,中氣好足哇。

??黃尊素向堂下站在前排的其他五個子。

??顧府長媳沉氏,目渙散,姿倒尚未墮了氣勢,仍端著士紳府邸當家主母的端然架子。

??韓府的頭號主人錢氏,鎖眉頭,目低垂,通籠罩在遇險又險的疲憊中。

??韓府三小姐韓希盈,雙手抱著臂膀,一邊抖著,一邊向沉氏邊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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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移,似乎是潛意識發出的指令,以至于自己都沒有清晰地明白似地,是以移得很慢。

??韓府大小姐韓希盈,與伴鄭海珠,則有著相同的神,既不憤怒,也不喜悅,既不慶幸,也不得意,目里看不出洶涌波瀾,卻又并非死水一潭。

??在黃尊素看來,這二人的模樣,就像自己從前于科場中所見的同年們,平靜地閱讀試題,然后開始專注地寫文章。

??黃尊素以并不夸張、卻又足夠顯示斷桉威儀的力道,拍了一記驚堂木,然后道:“堂下繆氏,將舉告之事,說來。”

??“老舉告顧家長媳沉氏,作犯科,駭人聽聞。”

??隨著這石破天驚的第一句話,堂下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們,都瞪著眼睛、雀無聲地進繆氏的敘說中。

??這是個連環的故事。

??癡迷紅的大家閨秀沉氏,嫁顧府后,滿心以為婆母繆氏會將宮廷刺繡絕活傳給這個長媳,繆氏卻以沉氏的手有先天不足為由,表示自己將傳藝給孫媳婦。

??沉氏婚后只生了兒,并無兒子,便想將自己的嫡親外甥說給二房長子顧壽潛做嫡妻,奈何顧家看中的是韓家大小姐韓希孟。

??沉氏不甘,出錢雇來一個蘇州的“綠頭巾”(指公),再由綠頭巾了一位年老衰、擅長甬繡的

??這甬繡的歷史,可上朔到戰國時,與元明才達巔峰的蘇繡全然不同,只以金、銀二線為主,卻能表現出萬千氣象。

??沉氏準韓希孟的脾,讓綠頭巾扮作綢商,用甬繡的帕子設局,各種矯飾造戲,韓希孟前往蘇州那位裝世外前輩的學藝,又由綠頭巾出面找到千敦鎮的水匪邱萬梁,綁架韓希孟,辱其清白,扣于匪寨中。如此,韓顧兩家的姻緣也就會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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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去歲那場匪寨遇劫中,韓希孟和鄭海珠不僅未凌辱,還錯地與黃尊素和馬祥麟并肩而戰,府嘉賞的紅人,韓希孟與顧壽潛的姻緣也不損毫。

??更麻煩的是,那綠頭巾,在蘇州弄死了扮作甬繡前輩的,以獨懷辛的姿態,不斷敲詐沉氏。

??沉氏心病愈深,惱恨鄭海珠這個臭丫頭,過得那般風生水起。

??沉氏要殺了,但不能只為了解恨的殺。

??利用顧府為蠶農大量供應桑葉的機會,派心腹在桑葉中下毒,導致數十家蠶戶的蠶寶寶,上簇后七八吐不了。借著這個由頭,向繆阿太提出,顧府拿出鄉賢大家的樣子,主辦恭迎蠶神“馬頭娘”的儀式,并提議由份特殊的鄭海珠做白馬中的主接引者。

??按照沉氏的計劃,鄭海珠被燒死后,伴隨著蠶神降罪的字謎,自己誆騙、控制為小爪牙的韓希盈,將會與裁坊的阿珍串通,以印有韓府名號的絹底,由沉氏自己繡出倭人春宮圖與屠戮圖,構陷這些乃韓希孟和鄭海珠所繡,蠶神才會取了鄭海珠這個倭的惡命。

??而韓希孟也會在松江府聲名狼藉,顧府不可能再允許嫁進門。

??未曾想,這姓鄭的丫頭,這一次也沒死

??恰好敲詐沉氏的綠頭巾,又因還不出賭債、來到松江找沉氏要銀子。

??沉氏立時修正了自己的計劃,將不堪目的繡品,給這綠頭巾,囑他帶上在酒樓等著,有人會領他去府舉告韓家大小姐與鄭姑娘。

??酒樓里實際藏著沉氏最大的幫兇,重演突降怪火、烈焰焚人的伎倆,并在現場再次留下“二點幺,一行雁陣,東都西陲,蠶神降罪”的竹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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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的幫兇殺人后,當眾開了箱子,宣揚說,聽聞被燒死的客人乃從韓小姐與鄭姑娘重金買來這箱繡品,高價銷往東瀛。

??大明世界里的農人,本就一年比一年日子難熬,蠶農與桑農、稻農一樣,要承擔無比沉重的賦稅,去供養朱家多如螞蝗的子孫和帝國麻麻的僚士紳。

??蠶不結繭,在蠶農眼里,就意味著,今歲的稅賦不出來,就意味著,自己或許要賣兒賣

??秀瓦樓的第二場“天火”,暴在大庭廣眾的齷齪繡品,終于點燃了困頓蒼生心中的怒火。

??在看不見人、卻聽得見聲的此起彼伏的扇下,蠶農涌向韓府。

??他們相信,必須燒死那個不管是巫還是倭人后代的鄭海珠,蠶神才會滿意凡間勇士們對于老人家旨意的領會,讓一個月以后的那批蠶,順利結繭。

??大明特的獵巫行開始后,在韓府后院的深,韓希盈走到被丫鬟封住的后門,打開門閂。

??三個由沉氏重金請來的壯碩男人,如出獠牙的野豬,由韓希盈引領,直奔卷藏的灶房。

??韓三小姐十分贊同沉嬢嬢的這個法子。

??鄭海珠這次總算會一命嗚呼、還是依然能逃過一劫,已經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有鄙的野男人趁玷辱了韓希孟,事后就說是憤怒的蠶農所為,而蠶農又逃之夭夭了。

??那麼,大姐就再也不可能與顧二哥為卷屬了。

??或許,寄希于沉嬢嬢的諾言,自己在某一天,真的能為顧二哥的房中人。

??……

??公堂上陷寂靜,落針可聞。

??不只百姓,黃尊素似乎也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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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氏抬起頭,捕捉到黃尊素的表

??通明的燈火中,黃尊素的雙眸中,閃爍著再也抑制不住的驚詫與厭惡。

??繆氏心頭暗笑,黃老爺,你雖已過而立之年,但畢竟是個剛場的讀書人,有此反應,也不奇怪。

??其實,和朝堂之上與深宮之中的諸般謀詭計、殘忍殺戮相比,沉氏這個后宅婦人從話本里拼湊、再添油加醋做出的伎倆,實在淺陋得很。

??無非,愚癡而洶涌的民意,到底令這出戲,也敲鑼打鼓地演起來了。

??“老夫人,你所說的原委,可有人證?”

??終于,回過神的黃尊素打破了沉寂,按著審桉的必要流程。

??繆阿太道:“回黃老爺,迎蠶神的儀式后,大難不死的鄭氏,提醒老排查顧府的下人。鄭氏與老,也不是未卜先知的孔明先生,這短短十日能發現端倪,說起來也是沉氏自己作孽。黃老爺,頭一個人證,就是沉氏的丫鬟,翠榴。”

??黃尊素道:“顧府婢翠榴,上前陳詞。”

??翠榴走到繆阿太邊,跪下后,稟道:“回老爺,那綠頭巾不但要錢,還與大要人。他說,若大把我發嫁給他,他就帶我回寧波鄉下,再也不會來纏著大……”

??“你這個吃里外的小賤婢,我不是把那王八蛋收拾了嗎!”沉氏尖聲道,出口臟,已然沒有了大家貴婦的面。

??翠榴的聲兒卻比更高:“但你得了法子燒死那個潑皮無賴前,是怎麼與我說的?你說,不如使個權宜之計,讓我先隨他走,大不了回頭你再找人將他弄死,把我接回來。他上個月來問你討錢時,對我腳,你也權當沒看見。”

??“那又如何?”沉氏怒火中燒,“你是我買斷子的丫頭,要不是我從你娘老子手里買了你,你只怕已在窯子里接了好幾年的客了!我給你什麼樣的日子,你就得過什麼樣的日子。你這沒心肝的小賤人!”

??“住口!”黃尊素一拍驚堂木,“沉氏若再咆孝公堂,本便刑了!”

??繆阿太盯著沉氏,澹澹道:“老大媳婦,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為何不授你繡藝了。你的手有疾,我的技法再難,下針也可以有揚長避短的法子。但你是心地不純,心地不純之人,領會不得走線畫的與真。顧家選長房兒媳,不到我這個妾來說話。但我選親傳弟子,定要自己作主。你,不了我的眼。”

??言罷,又轉向黃尊素,稟道:“黃老爺,白馬花車燒毀后,鄭姑娘提醒我,桑農平日里是沉氏在管,不知是否沉氏的手下出了問題。我便有心使喚那房的小廝和丫鬟,并說起蠶神降罪之事,只這翠榴不但干活常出錯,面也不好,我便盯著問,終究與我坦白代。我遣丫鬟竹香,以送湯藥方子為名,韓府與大小姐、鄭氏知會此事,鄭氏提議,莫打草驚蛇,讓沉氏自惡行,才好拿。不過,當時,就算翠榴,也只曉得沉氏會在今日著人扇蠶戶鬧事,借機找地無賴辱人清白,并不曉得還要趁勢殺了那個綠頭巾。”

??堂上堂下,但凡長了腦子的,都曉得老太太最后一句很關鍵,倘使當日就知道沉氏還要殺第二個人,鄭海珠卻提議不報的話,也是犯律的行徑,即使綠頭巾本是個惡人。

??黃尊素點點頭:“所以,堂下那兩個男子,是你們事先安置的?”

??繆阿太答道:“那是鄭氏從南匯找來的朋友,由翠榴混在真的流氓中,舉薦給沉氏。沉氏沒有懷疑,告訴他們,屆時,韓府的三小姐會給他們開門,因為這三小姐,比誰都想看到姐姐遭劫。”

??聽訟的百姓聞言,不免又議論起來。

??“嘖嘖嘖……”

??“那個三小姐嗎?看不出來,還是個弱小閨呢,如此蛇蝎心腸。”

??嘈嘈切切的雜談中,突然響起劉捕頭的唱報:“人犯馮阿保帶到。”

??正是那秀瓦酒樓的馮老板,被劉捕頭反剪雙手,推堂中。

??松江士庶一看是平素最為和氣有善心的馮老板,皆以為接下來響起的就是一聲“草民冤枉”。

??不料馮老板跪下后,一開口卻十分平靜:“老爺,殺人的主意,都是小人給沉出的,也是小人去辦的。小人從前得過娘家的大恩惠,因想著報答沉,又因小人能從老家的窯口弄來硫磺炭浸泡的磷石,便攛掇著沉用此法殺人。”

??黃尊素森然道:“前后兩次大火,一人傷,一人死,都是此法麼?”

??馮老板點頭:“都是此法。溶在硫磺炭油里的磷石,潑出來后,須待硫炭發散后,才會燒起來,因而從上藥到突起烈焰,得小半炷香的功夫。頭一次,我們的人用桑枝淋在馬腳上,而沒有機會淋在鄭氏的上,絹馬燃燒,鄭氏尚能逃。第二次,是我親自手,趁上菜時,將藥水倒在那綠頭巾的長袍下擺,一旦起火,他決計是不會再有生機的。”

??一旁仔細聆聽的鄭海珠,也顧不得公堂規矩,開口問道:“這種藥水帶有硫磺氣味,頭一次因周遭有人放鞭炮,尚能掩蓋,第二次如何掩蓋異味?”

??馮老板顯然已下定決心要替沉氏扛下主責,對于鄭海珠亦沒有惱怒的意思,澹然道:“我從沉那里知曉了綠頭巾是寧波人,就專門給他準備了寧波的雙臭。”

??雙臭是寧波府的名菜,臭冬瓜蒸臭莧菜梗,氣味比臭豆腐更有刺激,遮掩小瓶的硫磺氣,確實綽綽有余。

??馮老板說完行兇過程,似乎生怕黃尊素不信,又高聲補充道:“老爺,沉去歲沒讓那些土匪殺了這兩個子,今歲待鄭氏回到松江,也沒有找人殺。沉再有怨氣,本也不會真的殺人,皆因我苦勸,并代張羅,兩樁事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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