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悠悠度塞外,慕之明不辱使臣之命,于大漠邊疆深異族軍營腹地為大晉尋來了清脆的駱駝鈴聲,以言止,挽救黎明百姓免于戰火紛擾,也避免顧赫炎死戰場的悲劇。
十載費心勞神夜不能寐,終是等到了如日方升的這天。
慕之明留皇上親手蓋印的議和文書做信,而后拜別布日固德天汗,與顧赫炎離開勾吉軍營一路往南。好巧不巧,兩人竟與之前送他們一程的勾吉商隊再次相遇,重逢的緣分讓人欣喜,商隊首領熱地邀兩人同行,并決定將他們送至長明關。
在這荒無人煙黃沙漫天的大漠,能得人同行是幸事,慕之明當然不會拒絕。
一回生二回,商隊里的人對待他倆十分友善,閑談時,還和慕之明講述了許多勾吉風土人和歷史故事,慕之明一一記下,然后挑有趣的告訴顧赫炎。
兩人不約而同地再未提及那天醉酒胡鬧之事,相伴如常,但自那天以后,慕之明心里時常惦記著一件事:為什麼顧赫炎易容后會與傅詣有幾分相似呢?
這日夜深,大漠蒼穹星辰垂落,枯柴旋篝火,慕之明坐在火堆旁拿著一長長的枯枝撥弄著干柴,又在意起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他記得易容的士并非京城人士,應當幾乎沒見過肅王殿下才對。
若真是偶然巧合,當真能做到樣貌有五六分相似嗎?
慕之明正盯著翩翩起舞的火若有所思,聽見靴踩大漠黃沙霜草的吱嘎聲,他抬頭看去,見顧赫炎朝他走來,走至旁,手到眼前攤開,掌心赫然一個小瓷瓶。
“嗯?這是什麼?”慕之明疑接過。
顧赫炎答道:“藥。”
“藥?”慕之明不解,“什麼藥?”
顧赫炎:“治你……”
慕之明當即反應過來,猛地掩咳嗽,臉漲紅:“咳咳咳!好了,別說了,我知道了。”
其實他大側雖被磨得泛紅,但并不算嚴重,原本休息一天就無事,但他倆離開勾吉軍營后天天騎馬趕路,這一騎馬兩就于馬兒側拉扯,慕之明大上的磨傷無法自愈,至今未好。
但疼也沒有太疼,慕之明一直裝作無事,也不知顧赫炎是怎麼發現的。
不過此藥對于慕之明來說真是久旱逢甘,這幾日跟著商隊走,騎馬的行速不快,側的傷他還能忍,等明日出了長明關,那就得快馬加鞭往大晉疾馳了,是想想,就令人忐忑不安。
慕之明道謝后將藥小心收進懷里,一抬頭見顧赫炎轉要走,連忙扯住他的袖:“你去哪?”
顧赫炎:“……”
見他不答就知他無事,小公子彎眸笑著,迢迢銀漢映其眼眸:“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顧赫炎點點頭,在慕之明旁坐下,手肘抵在曲起的一條膝蓋上,著篝火安靜不語,等慕之明開口。
慕之明轉頭看了他一眼,問道:“藥是哪來的?”
顧赫炎答道:“找商隊的人買的。”
“嗯?”慕之明詫異,“商隊里有人會說大晉語嗎?”
顧赫炎搖搖頭。
“那就是……”慕之明立刻想到另一方面,他吃驚地看著顧赫炎,“什麼?原來你會勾吉語?!”
顧赫炎點點頭:“會聽,說不好,只能說幾句簡單的話。”
慕之明:“我竟才知此事,你是之前駐扎在邊疆時習得的勾吉語嗎?”
“嗯。”夜沉沉,溫度漸低凍得人骨寒,顧赫炎拿過慕之明手里的干枯柴枝,將火堆撥得旺了些。
“為何會想學勾吉語?”慕之明好奇得很,顧赫炎平日軍務何其繁重,會這異族語言,定是特意出空閑去學習的。
顧赫炎盯著火堆沉默片刻,才道:“你說的。”
“我說的?”慕之明追問,“什麼我說的,我說什麼了?”
顧赫炎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學習他國語言何嘗不是一種知彼。”
“什麼?”慕之明聞言失笑,“我竟對你說過這種話麼?我何時說的?我怎麼都記不得了?”
此句話可是出自兵法謀攻篇,他向深諳打仗和兵法的顧赫炎強調這種話,豈不是自討沒趣嗎?
“你沒有對我說。”顧赫炎斂眸,“是夏侯校尉……”
他話說一半,不知想起什麼突兀地閉上,眸撲朔,臉陡然微變。
“嗯?夏侯校尉怎麼了?怎麼不說了?”慕之明疑。
“說完了。”顧赫炎站起,回避慕之明的目,“我去搭帳篷。”
“啊?說完了?”慕之明被弄得一頭霧水,一時間不知是自己理解能力太差還是顧赫炎說話太簡練,“怎麼就說完了?我沒聽明白。”
顧赫炎大步離去,對慕之明的呼喚充耳不聞,好似稍慢一些就會被洪水猛追上。
“罷了。”慕之明單手撐頭嘟囔,“下次再纏著他同我說就好了。”
但是翌日商隊行至長明關外,繼續往南就是大晉地界,兩人開始馬疾馳,再未找到時間閑談。
兩人先是趕到邊疆小村莊,將珠十八子手串還給馮婆婆,婆婆聽說議和功,蒼老滿是壑的眼眶涌出淚來,握住慕之明的手不愿放。
拜別馮婆婆,兩人于數日后趕到了融焰軍軍營。
二人平安歸來讓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而聽說議和功、駐扎邊疆的勾吉大軍已準備退兵這個消息后,融焰軍將士們齊齊目瞪口呆。
什麼?不用打仗了?
怎麼就他娘的不用打仗了?
這其中會不會有詐啊?!
夏侯虎覺得此事實在太過玄乎,天天追在慕之明后問他是怎麼辦到的。
慕小公子一本正經地說:“顧將軍說只要我能功與勾吉國議和,就可以把他娶回府,所以我做到了。”
夏侯虎:“?”
小兄弟,我覺得你在糊弄我。
慕之明笑道:“我沒糊弄你,你說說,就憑顧將軍的天人之姿,誰人不想把心捧出來,把命掏出來,眼地趕著與他親?”
夏侯虎腦海里冒出顧赫炎冷面閻王的模樣,覺得自己就不太想。
“對了。”慕之明想起一事,問夏侯虎,“夏侯校尉,請問我有對你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句話嗎?”
夏侯虎著下頦髯須思索良久:“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曾記得你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你再好好想想,當真沒有嗎?”慕之明追問。
“嗯……思來想去,確實沒有。”夏侯虎說,“小兄弟,你問這個做什麼呢?”
“沒什麼,隨口問問罷了。”慕之明和善地笑笑,心想或許是顧赫炎記錯了,又或許那天他說的不是夏侯虎是別的什麼話,而自己沒聽清。
“小兄弟,你……”夏侯虎遲疑地問,“當真要娶我們的將軍?”
“當真啊!”慕之明朗聲笑道,“我慕之明的真心天地日月可鑒,此生非顧赫炎不娶!”
雖然夏侯虎覺慕之明的話不可當真,但這與他說并不沖突。
于是三日后,顧繆的義弟、顧赫炎的伯父、融焰軍大將衛凌云尋到主帥營帳,他與顧赫炎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把自己賣了?”
顧赫炎:“……”
衛凌云痛心疾首,哀嘆連連:“小炎啊,你可是融焰軍主帥,這賣契怎麼能說畫押就畫押呢,你怎麼能這麼沖這麼魯莽地行事呢!”
顧赫炎:“……”
當融焰軍將士們還在‘竟然不用打仗了’和‘他們的主帥要被人娶了’這兩個消息中反復震驚時,慕之明已妥善安排好一切,準備和使團一同返程回京向圣上稟報這個普天同慶的好消息。
縱是有千般無奈萬般不舍,可還是到了分別這日。
寒風起,孤雁不鳴,這次給慕之明送行的只有顧赫炎,因為其他將士深得徐參軍事真傳,用心到了那不應當被他人打擾的離別傷之。
“等我向圣上稟報邊疆已安寧后,皇上會召你回京的,親之事,屆時你得與我好好談談。”
說完這句話后,慕之明向顧赫炎作揖行禮道別,隨后起上了馬車。
顧將軍站在木哨崗前目送慕之明遠去,一如以前分別那般,久久佇立不愿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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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一別,秋日懸清,使團舟車勞頓,行至山間臨溪驛站。
安頓好隊伍,聞鶴音與慕之明于屋休息,聞鶴音放下行囊,一抬頭,見屋墻壁上不知被曾經的哪位住客用筆龍飛舞地寫上了四個大字。
聞鶴音瞪著眼睛看:“沂水舞……舞……”念了半天念不出來。
慕之明抬頭,順著聞鶴音視線的方向看了一眼:“沂水舞雩。”
“噢!”聞鶴音恍然大悟。
慕之明笑道:“之前不是教過你麼?忘了?”
“沒有啊。”聞鶴音辯解,“爺你沒教過我。”
“怎麼會沒有。”慕之明說,“之前在此地落腳,我明明教過你。”
“爺,你唬我也得編個像樣的話。”聞鶴音道,“我們本沒來過這個驛站!”
“怎麼會沒來過……”慕之明正要反駁,突然想到什麼,驀然一頓。
等等,他說的好像是前世的事。
“我們明明是第一次來這個驛站。”聞鶴音還在不依不饒地爭辯。
“對,是我記錯了。”慕之明笑了笑。
聞鶴音討到好,不再繼續念叨,出門詢問驛使附近何有能打水的井。
慕之明獨坐在床榻邊,抬頭向破木窗外,只見廣寒清虛,蟾空明,竹影婆娑,世間萬籟寂靜令他思緒游離。
想來重生已七載有余,白駒過隙,他竟連前世今生的事都會弄混了。
“前世啊……”慕之明自言自語,他不知想到什麼,不停地喃喃重復,“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忽然,慕之明子猛地一,瞳孔收如針尖大小,微張著只知吸氣不知吐氣。
這句話,他確實對夏侯虎說過。
但不是今生。
是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