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只得作罷,默默陪著。
然而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到了人定時分,江寄舟仍沒有退燒的跡象。裴策卻不能再任由江音晚熬下去。
他將嗓音放得更加低緩,哄勸道:“晚晚聽話,先去休息,你病還未愈,不能這樣折騰自己的子。”
江音晚念及若是自己此刻撐不住倒下,反而給大夫們添,到底是聽了勸。站起時,竟形一晃。
裴策面倏然一變,將攬住。抿著,去探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燒,才將人打橫抱起,闊步往廂房走去。
他將輕輕放在黃花梨架子床上,為褪了鞋,解下外,又細致蓋好被衾。
江音晚本就困乏已極,很快沉沉睡去。
裴策熄了燈燭,坐在床畔,等到呼吸清淺綿長,又坐了一刻,才緩緩俯,在額頭印下極輕的一吻。
那般小心翼翼,僅僅是春日一片梨花瓣,拂在掌心的分量。
他放輕步伐走出廂房,闊步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去。
江音晚此一眠,再度陷沉沉的夢魘,似被牢牢困住,五盡失,彈不得。
呼救而不能,過了許久,五才漸漸恢復,卻依然渾僵直,分毫不得。察覺到自己躺在一片冰涼狹小的空間里,眼前黑暗,耳邊聽到凄凄切切的哭聲,并非嚎啕,似是遵著什麼禮數,循規蹈矩地哭。
倒像是喪儀上的哭靈。
江音晚心中打了個突,又聽到司儀太監尖細嗓音唱喝,越過烏泱泱的哭聲,歌功頌德,連篇累幅,江音晚只約捉住其中四個字,“景德皇后”。
不記得,本朝有過這樣一位皇后。
渾僵不得,呼吸,心跳,一切與生命有關的征兆皆無從尋,唯有眼皮前的黑暗,真真切切。
江音晚一悚,一個駭然的念頭冒出來——難道這是自己的喪禮?
耳邊哭靈聲驟然被一陣喧嘩取代,聽見太監失了方寸的嘹聲驚呼:“陛下,陛下您不能如此——”
厚重木板“哐啷”一聲沉沉落地,江音晚眼皮前黑暗散去,亮一閃,只仍不得睜眼。
下一瞬,被攏一個寬厚懷抱,悉的龍涎香氣,清冽微苦,穿過檀香燭煙,將籠罩。
細的吻,溫繾綣落在面頰,角,那般輕,似在吻畢生至寶。
江音晚分明不再跳的腔,此時疼,非來自這尸,而是出自今生的。
太監宮人猶在竭聲勸諫,“砰砰”的磕頭聲不絕于耳,擁住的男人卻似隔絕了一切,只專心細慢地烙下淺吻。
似有一只大手揪住江音晚的心臟擰。想要哭,偏流不出一滴淚。
卻有一點冰涼潤意,過的面頰。竟是來自裴策。
耳邊一切細微聲響變得如此清晰,似能聽到這一滴淚墜落棺底,破碎四濺,周遭一切場景也隨之散去。
江音晚卻未醒,而是恍惚又置另一境,香燭氣味更濃,木魚聲聲,清脆不紊,梵音深滿空明。
聽到略有幾分悉的嗓音,細思片刻,似是無塵,印象里閑逸的高僧,此刻端肅沉穆。
與他談的是一把極黯啞的男聲,仿佛開口說話便異常艱難,染滿了死寂,幾乎不似生人,竟是裴策的聲音。
江音晚聽清他們說了什麼,一切人聲此時卻都隔了一層堅質隔般,朦朧不明。直到最后,四合極靜,木魚停歇,梵音遠去,終于聽清裴策話語,吐字平澹,如敘尋常。
只一個字:“可。”
心下迷惘焦切,一時急,竟從夢中掙出。額角已布滿冷汗,呼吸虛促,有幾息的恍惚,漸漸看清了自己躺著的梨木月門架子床。
意識回籠的一霎,江音晚心口,呢喃了一句“裴策”,倏然翻坐起,掀開被衾就要下床。
起的作急切,面一白,眼前驟然晃過一陣黑。手了額,撐著床柱勉強站起,未等眼前暗影散去,又要邁步往外走。
裴策恰好進來,見狀疾走幾步到床畔,見臉慘白若紙,扶住道:“晚晚慢些。是不是頭暈?還有哪里不舒服?”
氣不足,晨起若是太急,總會有頭暈的癥狀。
江音晚攥住了他的袖擺,穿過眼前虛晃的黑,那樣用力地凝睇他的面容。一分一分,越過茫茫生死,白骨黃泉,鐫到的心頭。
裴策凝眉,又喚了一聲:“晚晚,你怎麼樣?”
江音晚綿弱無力地說了句“我沒事”,卻仍怔怔著他。稍緩過這一陣后,眼前晃繚的暗散去,視線卻更模糊,淚霧溢滿,滾落。
裴策握著的肩,扶到床畔坐下,為拭去淚痕。他只當江音晚是為江寄舟擔憂,盈滿心疼的眼不著痕跡過一寂寥波瀾,如投石潭,水花微濺后,石子一路沒無蹤。
他低緩道:“江寄舟昨夜退了燒,太醫說他已命無虞。只是毒雖已解,上傷勢過重,還需一段時日才能醒來。”
江音晚依然是恍惚模樣,回了兩分神,問:“當真麼?”
裴策輕輕笑了笑,沒太多緒:“自然是真的。”
他想再勸兩句,讓無需為江寄舟傷懷,卻有一只荑,輕輕上他的面龐。
裴策一夜未眠,玉容神俊依舊,下頜卻有青的胡茬,著清倦。江音晚的指腹順著他下頜廓,遍遍挲輕。
裴策微微蹙眉,結滾了一下,攏住了的荑,嗓音低低沉沉:“做什麼?”
江音晚凝睇著他深濃的眸,輕聲喚:“殿下。”
裴策“嗯”了一聲,等著的下文,卻只是這樣喚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裴策著的蔥指,慢慢挪到眼前,將纖手翻過來,漫然看了一眼,確認指腹有沒有胡茬被磨出紅痕。
江音晚面漸漸緩和過來,眸中淚霧盈滿,似滿天星漢爍,櫻翕合幾次,最終只是道:“殿下,多謝你。”
指兄長之事。
未說出口的一句,是前世已不可追,幸而我們還有今生。
仍有一點沉重,在腔。覺得夢中未聽清的、裴策同無塵高僧的談話極為關鍵,有心尋找合適時機問一問裴策,抑或去拜會無塵方丈一面。
然而只一瞬功夫,腦海中他二人的依稀談竟已淡去,心頭迷惘,卻只是茫然,無從問起。仿因天機不可窺探。
裴策深深看一眼,再確認一遍的面,才取過掛在架子上的。是昨夜派人臨時去苑坊取來,玉白上襖,配一襲茜云錦百迭,幫換上,又為穿好鞋,扶去看江寄舟。
江寄舟果然已好轉了許多。面雖蒼白虛弱,卻不似昨日那般泛著將死之人般的青黃。
江音晚總算安心,懇切謝過各位太醫和大夫。眾人忙稱“不敢”,躬拱手道:“請姑娘放心,這位公子已離了險境,過段時日便能醒來。”
裴策帶啟程回到苑坊的私宅。
江音晚本就風寒未愈,這一番勞頓后,午間便又發起了熱。此后斷斷續續地病了好幾日。
床柱上那條金鏈已不見,不過裴策吩咐了秋嬤嬤,盯著臥床靜養。他雖忙碌,每日都會過來,喂用膳、喝藥。
直到將近正月底,江音晚才算徹底痊愈。這日午后,倚在梨木嵌螺鈿花鳥紋人榻上,正懶懶翻著一本游記,忽然聽到庭院中的傳來靜。
憑窗過去,看到李穆正指揮著幾名小廝,將幾個箱子搬到西側廂房。
李穆亦遙遙見了江音晚,趕忙近前,隔窗向躬一禮道:“奴才等驚擾了姑娘,還姑娘恕罪。”
江音晚聲道:“無妨,不知公公搬來了什麼?”
李穆恭敬答:“是姑娘從前在定北侯府的舊。”
江音晚一怔。又聽李穆接著道:“定北侯府所有資產被罰沒,近日一應件清點國庫,殿下亦不能做得太惹眼,只能暗中扣下了姑娘閨閣中的舊,命奴才送來。”
李穆心里明白,江公子雖已險,卻至今未能醒來,殿下知道江姑娘記掛江公子,只能用旁的法子來緩解眷家人之。
“殿下的意思是,若姑娘想家了,隨時可以翻出來看看,若是怕景傷,便妥善封存在廂房。”
江音晚眸底漣漪淺淺,怔然許久,才笑了一笑:“公公代我謝過殿下。”
李穆躬應喏,心里想的卻是,殿下可不愿意聽江姑娘的“謝”字。
江音晚起走到廂房,命人打開了箱子,大略掃了一眼,并未仔細清點,只先找出了母親留下的幾樣。
母親留給的東西并不多,有一塊純白無瑕的羊脂玉,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并一些釵環首飾,而最意義可貴的,是母親早年同父親往來的書信。
江音晚一一妥帖收匣子,讓丹若收于寢屋床頭的金楠木柜中。
又將一些過于久遠的件,譬如兒時的布偶之類所在的箱子鎖起。
看著剩下的箱子,有書本紙硯,有釵環,亦有一些畫卷。稍稍出了會兒神,待李穆小心問“姑娘,是否有何不妥?”才恍然回神,淺笑道:“無事。”
命黛縈將尚可用的脂首飾和收拾出來,便回了寢屋。
裴策為探查定北侯府冤案,以及柳昭容柳簪月前世所為,這段時日愈發忙碌。然而矯詔和王益珉之事一時未能理出頭緒,只能先順著柳昭容的線查下去。
柳簪月宮以來,同江淑妃關系淡淡,并無過節,甚至曾在江淑妃積郁疾時說過一番助想開的話。而同江音晚、同裴策都無甚集。
且膝下無子,算來與裴策沒有利益沖突,實在難以堪破其機。
裴策一路查到柳簪月宮之前,派人去了的故里,江南東道吳郡。終于找到了一點可循之跡。
三年前,皇帝遣花鳥使,采擇天下姝好,之后宮(2)。柳簪月正當適齡,又素有名,被花鳥使一眼選中。
閨中的兩名婢已隨宮。往日照料頗多的一名仆婦在宮后不久,便被打發到了莊子里。
探知柳簪月的過往,自是要尋這名仆婦,然而此人卻似人間蒸發了一般,杳無蹤跡。
裴策派去的人覺出了可疑,在柳家其他仆人口中旁敲側擊,又在附近一帶打聽。三年前的事,并不久遠,即使非柳簪月邊之人,不知詳,也難以抹去所有痕跡。
果然查到一點信息。柳簪月在宮前不久,曾同一名長安來的貴人有過往來。甚至據柳家一名下人說,“甚是親”。
這其中不知是否有添油加醋的分。而問及這名貴人份,眾人并不詳知,只記得其人相貌俊雅風流,依稀聽邊的人喚過他一聲“殿下”。
能稱殿下者,滿朝不過寥寥,并不難查。消息飛鴿傳回長安,裴策核查三年前曾至江南東道的皇子、諸王,唯有一人相符。
淮平王裴昶。
此時已是二月初,白玉直頸瓶里著最后的紅梅,一枝品種喚“骨紅照水”,又一枝喚“千臺朱砂”,開得濃紅醉,灼艷不妖。
裴策坐在人榻畔,將探知的消息一一告知江音晚。
“殿下的意思是,柳昭容是淮平王安宮的人?”江音晚斜憑人榻上,面向裴策安安靜靜聽完,輕聲問。
“僅是推測,尚無證據,還需找到那名失蹤的仆婦才能有定論。”不過裴策心中已有七八的把握。
且唯有如此,方能解釋得通。前世,淮平王趁皇帝病重,發起宮變,被裴策斬于劍下。若柳昭容是淮平王的人,便有了挑撥裴策與江音晚關系的機。
然而這一脈雖能捋清,線索到此便斷了,王益珉之事和那封矯詔仍然無從解釋。
淮平王同安西節度使合謀起兵,王益珉獻策,尚有可能是淮平王看到局勢不利,背棄盟友、斷尾求生之舉。
然而那封矯詔,斷不可能是淮平王偽造。他有何理由在盟友出頹勢之前,便江景元出兵剿滅,且使自己與之勾結的證落于江家父子手中?
裴策慢慢手,到江音晚擱在圓枕邊的手,仔細確認一眼,并無抵之意,才將那只荑慢慢收攏在掌中,一字一字沉緩道:“晚晚信孤,孤定會一一查明。”
江音晚淺淺點一點頭,因側躺著,鬢邊點翠穿珠流蘇垂下來,輕晃著過青。
又聽裴策接著說下去,他濃睫垂下,遮住眸底深涌似海的緒,嗓音低沉至暗啞:
“這一世,我們好好重新開始。不論你心里有沒有孤,心里那人是誰,孤都可以不計較,只希你放下前世的錯恨,給孤一個機會。”
江音晚杏眸頓然睜圓了。翻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連名帶姓喚了一聲:“裴策。”
這一世還從未這樣喚過他。裴策微愕抬睫,注視著,對這個稱呼沒有不高興,反而有等待宣判般的張。
下一瞬,裴策掌心一空。
因他不曾用力,江音晚微掙一下,便出了手。他的腔也似被空了一塊,二月料峭的風灌進去。他未敢再手去握住。
他眸底翻涌著千仞墨浪,表面卻是澹澹寂寒的靜潭,安安靜靜等著江音晚的決。
江音晚抿了抿,忽而起下榻,往屋外走。
裴策默默跟著,看走進了右側的廂房,在幾個未鎖的箱子里翻找。
“晚晚在找什麼?”他聲音很輕,似這時節江上最后的浮冰。
江音晚沒有理他,兀自翻找著。他便不再問,只靜靜站在一邊,玉容寥落寂和,向江音晚的眸底卻抑著瀕臨崩潰的瘋狂。
靜潭慢慢顯出幽險莫測,若拒絕他,裴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做出什麼。
半晌,江音晚抱出一堆畫卷,新舊不一,尺幅各異。
“裴策,你自己來看,我心里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