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袖口, 八寶平水紋托起兇獰行龍，繡的歷歷金，在岑寂中泛出森然寒芒, 襯得那只大手白至皙冷。

手背青筋鼓起, 扼住了錦衾外那截秀颀脖頸。

江音晚只覺有毒蟒近, 勢纏絞, 地阖着眼，分毫不敢彈。

扼在裴策掌下的頸, 纖細微涼, 似冰魄凝就，頸側脈搏隐隐, 是脆弱的生機, 輕易可以折斷。

便再沒有人能讓他痛苦。

裴策每一個指節都屈得筋骨繃。他分明是極用力，眼底鸷冷戾，當真恨極。卻不是在用力地收，而是死死地克制。

想象中的窒息沒有到來，江音晚到他虎口和指節薄繭，微微挲在頸上，竟是他的手在輕。

良久, 聽到裴策低聲的自語：“你究竟為何, 要這樣待我？”

他沒有自稱為“朕”。

那般的沉痛椎心, 帶着與他從來不符的茫然，像一葉孤舟被困在了淼淼煙波裏，四無路。

全然不似事發的那夜，他咬牙切齒地連說了兩個“好”字，怒火幽沉，甚于煉獄修羅, 後面的每個字卻都咬得極輕，一一平緩吐出：“江音晚，你真是好極了。”

當夜的雷霆大怒，他至仍是睥睨天下，掌握方寸，生殺予奪的帝王。

而此時，他只是困頓潦倒紅塵客。

這念頭教人一驚。

他明明沒有掐，江音晚卻在這一刻，真切覺得不上氣來。仿佛溺水的人，一寸一寸由着那冰湖沒頂。

依然假裝睡着，到裴策慢慢收回了手，靜靜坐在床畔。沉默裏若有一把鈍刀，在心頭一點一點割着，黏連皮，锉磨骸骨。

他最終只是為掖了掖衾被，便踩着夜，腳步輕緩離去。

明明紫宸殿殿是帝王寝居，歷來嫔妃留宿被視為殊榮。江音晚無名無分，又惹天子大怒，裴策這段時日不願見，卻不是讓遷出，而是每每獨自在前殿的榻上囫囵将就。

江音晚慢慢睜開了眼。中秋的月，該是圓滿至極，灑子夜的深殿，如一地的霜。

因小産後虛畏寒，殿已燃起了熏爐。鎏金錯銀的紫銅爐裏，銀炭無聲無煙，着那一點猩紅的亮，在霜白餘燼間微弱跳，是漓的心跳，似下一瞬便要熄滅。

夜那麽長，溶溶朗月和一星火倏爾淡去，原來還是貞化二十四年的元夜。

床畔人影猶在，江音晚借着夜明珠瑩然一泊清輝，怆然看向他俊逸眉眼。糾葛兩世，此一，便該是盡頭。再走下去，唯剩玉石俱碎，兩敗俱傷。

必須離開了。

裴策注意到了的靜，手探向的額頭，取下一方潤的巾帕，另一手覆上去。

江音晚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發燒。怪不得頭腦昏昏脹脹。

額上溫熱手掌已經收回。裴策漆眸映着微，幽邃如潭，深暗難以估測，只看得出表面的平澹。

他嗓音磁沉，緩緩道：“燒還是未退。”

江音晚不知該如何接話。為何發燒，心裏再清楚不過。聽裴策接着道：“不是已經喝了藥？怎麽病反而加重了？再請太醫來看看。”

江音晚心中驟然一，擔心他傳喚的并非吳太醫，而是從前慣用的羅太醫，急忙開口，染着微微的沙啞：“殿下，夜已深，便不必折騰了。”

裴策本已轉頭向外間，作吩咐，聞言，目漫然落回面上。

濃睫覆下一片影，深眸淡淡。不知是否心虛之故，恍惚覺得那雙眸子似審視般，在暗影裏劃過一縷蝶須般疏淺的晦戾，不可捉。

江音晚着頭皮，繼續勸道：“吳太醫今日說我風寒輕微，按方服藥三日即可。或許一時反複，也是正常的，殿下不必擔憂。”

前面幾句是實話，吳太醫診脈時素苓亦在場，江音晚試圖鼓起一點底氣。

裴策耐心聽說完，未發一言，只靜靜看着，不知想了什麽，一分表也無。

寂夜阒然，香煙燼無聲落下，江音晚清晰聞得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墜下去。

裴策終于輕輕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将字道出：“那便聽晚晚的。”

又囑咐：“這幾日便乖乖喝藥，好好休養，不可再吹冷風了。”語氣尋常。

江音晚心虛地觑着他淡然神，竟愈發覺得莫測，如一幅濃淡山水，靜水映出奇峻山岳，墨幾噬人，再一卻只是寂和，并無分毫旁的緒。

裴策重新擰了帕子，覆在的額頭，依然靜默坐于床畔。

江音晚不敢再看一眼，重新阖上了眸。燒得頭腦昏沉，很快沉沉睡去，意識迷蒙間莫名過最後一念——裴策難道要這樣坐一夜麽？

這問題的答案無從知曉，次日醒來，裴策已然離去。

正如的預想，裴策這段時日果然忙碌。

然而計劃并非順利。

吳太醫當日留下藥方，讓按方煎服三日，稱可病愈，調換了幾味藥後，實則該病逐日加重。

可順勢再請吳太醫來，依然診斷為風寒，再開不聲加重病的藥。始終稱風寒，裴策忙碌間不會分太多心神顧及。

直到正月初七，驟然“病重”，當夜便可服下息丸，猝然“病逝”。

為免棺木被釘死，當真埋于地下，潋兒該在殓之後，追随至埋骨地，伺機将救出。

潋兒是江音晚的婢，與裴策并無關聯，的向裴策未必會關心。假如迫不得已，亦可服下息丸，造“殉主”假象。

初一當日，江音晚飲藥後，确然病加重。然而初二，江音晚早晚各服用一帖藥後，未能覺出變化。

只當是藥效緩慢，可初三服藥後，竟漸漸退了燒，只是四肢虛乏，口仍有些悶。

江音晚心下慌，仍稱不适，再請吳太醫來。

穿着一緞寝，躺在藤紫越羅的床幔裏，秋嬷嬷為掖了掖錦被，聲哄勸道：“姑娘有所不知，許是元日大朝宴時，陛下飲酒過量，這兩日聖躬違和。

“太醫署有數名太醫被傳喚到了紫宸殿，吳太醫曾侍奉先帝，資歷深，亦在其中，恐怕不能為姑娘診脈了。姑娘不妨請羅太醫來？”

江音晚的面容一霎愈顯蒼白，強撐着鎮定道：“不必了，我既已退燒，只是有些倦乏，想來靜養兩日便好。”

秋嬷嬷便不再多言。

這一出波折，打了江音晚一個措手不及。心底紛如麻，卻還是決定将戲演下去。

沒有了逐日加重的病，只能稱子倦憊，恹恹躺在床上。因這段時日以來，總是神不振居多，倒也無人疑心。

所幸裴策當真忙碌，一連數日都未現。皇帝在這個萬國來朝的節骨眼病倒，他為太子，只會比計劃中更繁忙。

正月初七的夜裏，上弦月如一塊殘碎玉玦，又似拉不完滿的弓，幽冷懸在天際。江音晚終究依計，服下了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