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聞安西節度使反, 已奪關至沙州，爾駐北庭，當速率兵過天山, 平定叛……”

字字遒勁, 有雲游雨驟之勢。印“皇帝信玺”, 朱紅篆字, 凡發兵用之。

那一筆筆如此悉，銀鈎玉骨, 直刺江音晚的眼中, 剜出漓的驚痛。明明是春三月，可驀然覺得那麽冷, 冷得齒發。

僵在那裏, 久久沒有靜。銅壺滴微殘，一聲一聲，耳邊又響起柳太嫔虛缈話語，“曾向先帝獻策的王益珉，是今上的人。”

當真是他？當真是他……

當真是裴策，以矯诏大伯出兵，再趁兩軍疲敝之際, 命人獻策剿滅, 炮制冤案。從此世上再無定北侯府, 表兄再無同他一争的可能，登基之後，亦一功高震主的大患。

“不，不對……兄長，他那樣謹慎的子，怎會親筆拟制矯诏, 授人以柄？”江音晚從那卷黃绫上擡起眸，眼中珠淚映出幽微的，固執不肯落下。

暮春裏滿城風絮送斷芳塵，不過此時心神。終于抓住一念，游般的一縷，卻是救命稻草。

“因他本沒有想過讓得見這封矯诏的人活着返京。”江寄舟铿锵話語，字字染，驚破那汪淚。

“你可知我這一路，是何等殺機四伏？如今他已坐穩江山，我又裝作對矯诏之事一無所知，才能暫且保全命，做一有名無實的國公。”

江寄舟說至心緒激，雙目顯出通紅的，音量亦不自主地提高，看着江音晚失魂落魄模樣，才稍稍緩和了語氣。

“音晚，你冷靜想想，除了他，還有何人，能有此等耳目手段，迅速掌握西北軍，甚至将先帝傳遞旨的渠道暗為己用？”

江音晚怔怔看着他，兄長的俊朗面容染了揮不去的滄桑，嗓音亦含着粝的沙啞，沉痛清晰，可竟似一個字都聽不分明，只顧不住地搖頭。

長日寂寂，将單薄影投在理石地面，搖搖倒，纖弱得好似枝頭最後一點積雪，指尖一便要化去。

心頭似有一把鈍刀割磨，一下下連帶骨，偏偏不能得一痛快，只因苦苦念着，不會是他，不會是他……

無休窒痛裏，江音晚意識從夢境離，又了此世的自己。

“江大公子不知所蹤……”

“另有一隊人馬追殺……”

古寺裏長松谡谡，立于兩三丈外的那道玄青背影峻更勝松柏。肅殺的風淩了針葉，送來李穆依稀話語。

裴策在追蹤兄長。

“另有一隊人馬追殺”，無此，何來彼？

江音晚痛呼一聲，終于醒來。

目是隐約的墨，如龍尾硯研出的濃新墨靜淌，慢慢看清那是一襲雲錦袍。順着平金繡夔紋的邊往上看去，男人靜靜坐在床畔，本就白若象牙的，被襯得近乎冷白如霜。

他側對着一室燈燭而坐，清峻廓半明半昧。濃睫半垂，投下一弧翅般的影，睇向江音晚的漆眸斂在晦裏，看不出緒。嗓音磁沉：“醒了？”

江音晚看着裴策，如被一雙無形大手扼住了，不過氣來，只徒然地流出清淚。

溫涼的拇指輕輕上的眼角，裴策聲音低緩：“哭什麽？”

江音晚偏頭避開。

白潤如瓷的指頓在的鬓邊。裴策神似無半分不悅，慢條斯理地問：“孤不是說過，莫再躲着孤？”

他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睨視着江音晚，視線冷淡，着漫然意味。江音晚到一陣寒意漫起，不知是懼憚，還是悲涼。

沒有說話，定住了不，任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慢慢從鬓側挲至眼角，耐心十足拭去的淚。

裴策漫不經心地掃了指腹上的淚痕一眼，甚至拇指和食指緩緩撚了撚，複看向江音晚。

他輕輕笑了一下，似随意地問，眸底卻寂無一星微芒，含着兩分審視般的微涼：“晚晚夢見了什麽，教你這樣難過？”

江音晚仍是無言以對，心中千回百轉，每一念都教往冰湖裏更深地溺斃一丈。

要如何宣之于口？若當真是他構陷侯府，那自己于他又算是什麽？若揭破真相，他會如何置？

阖了櫻。

裴策仿佛無意再探究。他笑意慵淡，幽邃的眸子慢慢逡巡過面上每一寸，延至那截凝白秀頸，似好整以暇的鷹隼：“晚晚總記不住孤的話，該怎麽辦？”

這樣悉的語氣，勾起太多荒唐記憶。男人或是穿着墨袍，或是一襲明黃，神時矜冷，時慵然，懶漫道一句：“該罰。”

江音晚梨白的面頰，一霎失了，睜圓了杏眸，淚如斷線的珠，終于艱地尋回自己的聲音，染着幽咽哭腔，哀求一般：“殿下，我記住了，我不會再躲。”

裴策畔弧度深了些，神仍是寡漠：“如此便好。”

漆眸如水墨勾出千山寒潭，他着江音晚的鬓發，緩聲道：“那麽晚晚來親親孤，可好？孤教過你的。”

江音晚渾僵滞。一夢太久，此刻已是深夜，躺在歸瀾院悉的寝屋中，帷幔外燃着零星幾盞牙雕如意紋海棠式壁燈，泠泠明滅，勾染楚楚的眉眼，那般的可憐。

然側的男人只是靜默待作，無于衷。他的指尖溫涼，還停留在鬓側，緩緩挲。錦袍澤如流墨，袖擺一角虛掩上鋪了半枕的青，難分彼此。

夾壁通暖，可只覺得寒意徹骨。香煙燼無聲落下，不知過去多久，聽見裴策平靜莫測的嗓音響起：“晚晚怎麽在抖？”

就這般不願麽？

江音晚輕着，這才知道自己在抖。涼潤淚珠打他的指：“殿下，我好冷。”

裴策目淡掃過白勝霜雪的面頰，至略失了的櫻：“是麽？”

他輕輕了江音晚掩在錦衾下的荑，那溫度自然正常。他沒有揭穿，而是徑直掀開衾被躺到了江音晚側，将人擁懷中。

江音晚被桎梏在一雙堅實臂膀間，男子的溫籠過來，伴着清冽微的龍涎香氣。那寒意竟當真有所緩解，可渾僵得更厲害。

低醇的嗓音着的額側：“晚晚還是不願意親親孤麽？”

江音晚看不見他的神，卻本能知到寒刃在鞘的危險。僵滞良久，裴策始終靜靜擁着，沒再催促，耐心極佳，卻更像無聲的步步。

終于慢慢将小臉仰起，偏頭，櫻微微過他的下颌，停留了幾息，便退開。

裴策懶慢地微勾着，淡淡看，俊容卻顯出薄涼：“這是在敷衍孤麽？看來還是當罰。”

江音晚定定看着他，玉琢雪雕似的小臉，一霎更褪，淚珠如豆，沒玄滾平金繡夔紋邊的襟。用力地搖頭，住了他的袖擺。

裴策俯首細細吻下來。俊目始終清漠如潭，分毫不讓，視着。不不慢，将幽咽泣聲一一吞噬腹。

他終是不忍當真拿如何。

夜濃稠，每一寸都被拉得漫長。雲錦上飛雲流彩般的暗紋被漸漸皺。江音晚的秋瞳如一泊漣漣的湖，湖緩緩碎去。

良久，裴策喚婢打來了兩盆溫水，又将人揮退。

他先用其中一盆慢悠悠地淨了手。他的指修長勁瘦，蘊着力量，指節有習武提筆所留薄薄的繭。

羅幔半鈎起，江音晚躺在床上，原本孱白的面頰，此時恢複了瑩潤，聽着水聲漣漣輕響，隔着迷蒙的淚霧過去，看他半垂着眼，慢條斯理拿了帕子拭去手上水漬，雪腮竟無端更暈紅一分。

裴策随後在另一盆溫水中擰了帕子，為輕拭。

江音晚怔然着幔頂，大幅的枝蔓嬈嬈蜿蜒，漸漸在視線裏漫漶，才發覺自己又落了淚。

裴策輕輕拍着的肩，在眼皮上落下薄如蟬翼的一吻：“睡吧。”

雖無塵道江音晚只是一夢，于無礙，裴策還是不放心，吩咐人次日傳太醫過來。

江音晚坐在黃花梨卷雲紋羅漢床上，由吳太醫為診脈。潋兒和素苓侍立在側。

吳太醫勤謹恭默模樣，對前幾日的談話絕口不提。

潋兒卻還記得吳太醫說過，若姑娘有任何不得已之，但凡他能為姑娘做的，定不推辭。

惦記着一事——剛被太子尋來宅中時，便向姑娘提過避子湯藥一事。那時姑娘嗔想得太遠，才知太子并未幸過姑娘。

可那日宮宴回來，二人分明是事了的，太子竟仍不曾提賜避子湯之事，潋兒不生出了憂慮。

皇室禮法森嚴，東宮未立正妃，為全日後太子妃的面，必不會讓外室先誕下子嗣。

太子對此卻不上心，萬一姑娘有了消息，是落胎還是留下？若是前者，對姑娘損害極大，若是後者，姑娘日後境難免尴尬。

自然有外室千方百計想要個子傍，好換得地位穩固。然姑娘境況不同，姑娘是罪之，甚至是京兆府名籍上的已死之人，即便有了子嗣，也難得一名分。皇室子孫不可能流落在外，到時反而要母子分離之苦。

然而尋常的避子湯，求速生效，藥過烈，一碗下去，極損子，時日長久，甚至傷及本。姑娘本就弱，更不起。

潋兒俯，輕輕對江音晚附耳說了四個字：“避子香囊。”

江音晚微愕地看向潋兒，反應過來是希自己向吳太醫讨要一枚避子香囊。直覺稱不必，然而下一瞬，生出猶疑。

雖說二人只宮宴夜的一次，可自然知道日後總逃不過。

還是尋了茶涼需換的借口，将素苓支出去。

不能有孕。

年關将至，宅邸的下人們開始用心裝點起來。餘裏有一團融融鮮亮的紅，是在雕花窗棂上的并蓮窗紙。青蘿那日剪了，嬉笑着問好不好看。

紅蓮開并，極好的兆頭。可在模糊視線裏漸如的兩朵。口窒悶上來，隐隐明白，自己和裴策就似從時的一地積雪，行到了将要化去的浮冰上，腳下已現出裂。

終是難覓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