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看著夢中的臉一白,怔怔凝著那筆朱批，朱紅映在秋水瞳仁，滟滟如一般。

裴策睇視著,眸一點點寡涼下去,不知是不滿于的走神,還是別的原因,斂著危險，沉慢開口：“怎麼了？”

夢中江音晚的視線終于慢慢匯到他面上,平靜地彎出一點笑意,櫻襯著霜白面頰：“沒什麼。”

男人察覺的敷衍，輕輕笑了一下,神慵淡,眸底疏無溫度：“既然晚晚不喜歡同朕說話，不如做些別的。”

案上，封封奏折被隨意掃開，青玉筆架并那支黑玉管的筆骨碌碌滾落至地，紫毫尖上的朱墨，點點灑在黃地萬壽紋毯上，卻無人理會。

肅穆的“海晏河清”黑漆金字匾額下,日薄薄灑在凝白后頸,被扼著按下去,前上微涼的案。

徒然掙了掙，一雙纖細腕又被掰向后扣住。綺麗擺層層堆疊在腰際，順著那襲明黃，繚然垂下，若煙霞流，飄曳無依。

江音晚如有實,終于從夢境中掙扎醒來。

寢屋燈清如晝，被重重藤紫的羅幔濾得溫似月。慢慢睜開眼，看到裴策倚坐在床頭，上袍服未換，穆嚴下卻出清倦，幽邃漆眸凝著。

江音晚不自覺地一瑟，想要往一邊避。然而頭腦昏昏沉沉，上虛乏無力，只是在被衾下挪了一點。

裴策目沉凝一霎，更顯峻，卻稍緩了嗓音，問：“醒了，上覺得怎麼樣？有哪里不舒服？”

江音晚恍惚了幾息，這才發覺上穿了一雪緞寢。傷已上過了藥，清涼微冽，反而教面上氳起熱意。

額上覆著一片溫涼，口中有苦的藥味。蹙著蛾眉，綿弱地問：“殿下，我頭有些暈，是發燒了嗎？”

裴策還肅著臉，沉沉“嗯”一聲，了的發頂，似安：“已經喝了藥，醒了便好，很快會退燒的。”

江音晚覺得口中苦得難，輕喃：“想喝點水。”

裴策稍稍開重重羅幔，走出圍廊式的拔步床。江音晚順著羅幔垂下前的一點間隙，約看見外間候著幾名婢，和太醫羅程居。

默默把被衾拉高，蓋過了頭頂。深夜為這樣的事興師眾，且念及不知是誰給上了藥，大約是哪名婢，覺得赧，甚至難堪。

裴策很快回來，修眉微蹙，一手執著越瓷花卉紋杯，一手將被衾往下扯，出那張梨白的小臉：“這是做什麼？也不怕悶壞了。”

江音晚不答，水漉漉的眸子瞥了一眼盛了清水的瓷杯。裴策一點一點喂給，溫度適中。

就著裴策的手喝完了一杯水，口中還是然，困意又漫上來，地同他商量：“殿下，我又有些困了，能讓婢們和太醫都回去麼？”

裴策本讓太醫再診一次脈，此刻也只得依著，讓人都退下。自去沐浴，換了一墨緞寢，在側躺下。

燈燭熄滅，他臂，攬過單薄的肩，江音晚又下意識地一避。

他強勢將人帶懷里，夜明珠的幽映出峻冷面容，語調漠然：“躲什麼？”

細側頰在他的肩頭，懷里的人沒有說話，僵滯著。裴策眸底凜冽難測，如低桓的鷹隼，耐心十足等的回答。

卻等來一點潤的涼意，洇在他墨緞寢上。

裴策玉容更寒。那涼意慢慢暈開，連帶著伏在肩頭的軀也輕輕地。他終是不再問，輕輕拍著的肩：“好了，不哭了，今晚是孤不好，嚇到你了。”

江音晚低低啜泣著，這般的委屈，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把話吐出來：“我很疼，也很害怕，我不喜歡那樣……”馬車上那樣的對待，仿佛自己只是他掌心隨意擺弄的件。

裴策闔了闔眼，將人擁得更，著的背，給順氣，低醇嗓音若一聲輕嘆：“孤知道了，不哭了。是孤克制得不夠，晚晚原諒孤一次好不好？”

江音晚卻將腦袋埋進了他的膛，片晌，悶悶的嗓音傳出來，很輕，如含了煙霧，在他腔泛起一片麻：“我沒有怪殿下。”

裴策一怔。聽繼續幽咽道：“我又做了噩夢，夢見……”驀然頓住。

他斂了神，緩聲問：“夢見什麼？”

江音晚不再說下去，闔了眸，滲出一兩點淚。

裴策只當不愿回憶可怖的夢境，也不再問。在這一病癥的診療上，羅程居已不能得他信任，他順著那如緞的青，一遍遍過懷中纖薄肩背，慢慢道：“明日讓吳太醫過來一趟。”

吳太醫已來過一次。江音晚心里明白，換哪位太醫都是枉然，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大掌了腦后的發：“別怕，只是夢。孤在這里，安心睡吧。”

龍涎香氣淡淡微，將包裹，正似這香的主人，永遠矜漠從容，游刃有余。

江音晚又憶起同樣熏著龍涎香的紫宸殿里，看到的筆朱批，“兵部侍郎王益珉遷江州刺史……”

只覺孤山之巔，九重云霧籠罩，一切看不分明。每往前邁進一寸，便有徹骨的寒意上來，迫止步。

想得倦了，幽微啜泣漸漸平息，呼吸清淺綿長，最后迷蒙只余一個念頭——裴策，千萬不要是你。

吳太醫名秉齋，曾服侍先帝，在太醫署資歷頗深，著深綠圓領袍衫，已逾花甲之齡，胡子花白，恭謹端肅。

江音晚坐在外間的黃花梨卷云紋羅漢床上，梅花雕漆小幾擺了脈枕，皓腕搭上，隔著一方帕，由吳太醫診脈。

心知這病癥診不出究竟，只客氣含笑候著，無非聽些注重保養神、心舒暢之類的話，再喝幾帖苦苦的藥。

吳太醫收回手，慢慢抬頭，似是思索沉，順便將脈枕擱回隨箱篋中。卻在不經意中向江音晚遞了一個眼。

這是希屏退左右，單獨敘話的意思。江音晚微怔。與吳太醫除上回的看診外，不曾有過集。

猶豫了一番，看向側侍立的素苓和瀲兒。若將二人都調出去，未免惹人疑心。且對吳太醫本也不能盡信。

于是輕輕捧起手邊致的瑪瑙茶盞，遞到邊略沾了沾，向素苓道：“茶有些涼了，去換一盞吧。”

素苓不疑有他，領命退下。

江音晚淺淺笑著，看向吳太醫：“太醫有什麼話，現下可以說了。”

吳太醫竟整肅神，鄭重躬一禮：“吳某見過江姑娘。”

只是太子外室，無名無分，當不起太醫的禮。這些日子，羅太醫對雖恭敬小心，也只向裴策跪拜行禮。吳太醫這般舉，著實讓江音晚一訝。

訝異過后，反應過來，吳太醫稱為“江姑娘”，而非羅太醫與宅中人慣稱的“姑娘”。他認得。

江音晚斂了些許笑意，一時拿不準他的意思，慢慢道：“太醫過分客氣了，何以有此一禮呢？”

吳太醫直起，臉龐雖有壑，卻不顯頹頹老態：“江姑娘或許不記得了，定北侯每年歲首大朝會時返京，吳某曾有幾回奉命為其診脈。”

鎮守邊疆的武將，每年返京的機會寥寥，皇帝為表恤，也是為了掌握武將的況，會派太醫看診。每回為大伯看診的太醫并不相同，江音晚的確不記得。

然而大伯已背上謀逆罪名，吳太醫稱一聲“定北侯”，讓江音晚忍不住鼻頭一酸。但仍然不清羅太醫用意，蘊著得宜的笑，客套道：“原來有這段淵源。”

吳太醫的語氣里帶了滄桑懷：“不止如此。早年，吳某曾定北侯大恩。那還是先帝在時，定北侯年英武，已有戰名，吳某還在太醫署的藥園之中，默默無聞。

“機緣巧合，吳某得侯爺賞識，得以被引薦給先帝，才有了吳某今日。恩公已故，吳某篤信其忠烈，然只是一介醫者，無可奈何。

“江姑娘某怪吳某唐突，吳某今日，只為向江姑娘道一句，若您有任何不得已之，但凡吳某能為您做的，定不推辭。”

江音晚心因想到大伯而傷懷，同時明白過來，吳太醫所說的“不得已之”，恐怕跟表兄說的是一個意思——留在裴策邊的不得已。

若真如此，吳太醫此言分量極重，等同于晦表明了愿為悖逆太子的決心。

江音晚慢慢收了笑意，亦鄭重誠懇道：“多謝吳太醫，有此一言便已足夠，我并無不得已之。”

對上吳太醫矍鑠雙眸，再度淺淺一笑，將話題揭過：“若說有什麼煩憂，也只是這夢魘之癥。您只需按太子的吩咐，為我診治即可。”

吳太醫并不盡信的話，卻也不能深究，或許有些難，并非一時之間就能訴于外人：“姑娘若日后有需要，盡管開口。至于您的夢魘之癥，吳某可開一藥方。只是此癥多由心而生，您日常需些憂思。”

這番叮囑，江音晚已聽得練，含笑謝過，正讓瀲兒領吳太醫去開方子，便聽他接著道：“保國寺中，近日來了一位云游的禪師，法號無塵，聽說修行高深。佛法圓融，博大微，或許可解您的夢魘。”

江音晚并非虔誠的信徒，只是許多事上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能自由出，只是溫和道謝，并未太放在心上。

而此時，保國寺的后院，古剎清幽，云柯扶疏。參天的松柏下，二人相對而坐，茶香靜靜。

天幕高遠，日過枝椏下。其中一人披赤袈裟，散逸而坐，勁瘦腕間松松垂著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面容俊邃，之只三十如許，無人知其年歲，正是禪師無塵。

青石為案，他過手中茶盞淡白的輕霧抬起頭。眉骨英，眼眶深邃，若只觀皮相，當是蘊藉風流的公子。然那雙眼寂和沖淡，真有些清凈無塵意味。

無塵對面的男子，形頎謖，端然而坐，一襲玄地暗紋織金錦闊袖長袍，氣度清貴不可言。棱角分明的面容廓，斂著拒人千里的峻凜。

不知談了什麼，無塵悠然品茗，高深一笑：“殿下須知，凡事皆有定數。以人力更改，轉換乾坤，改變了當世人事既定軌跡，會引發其他變數，不可控制，未必能盡如心意。”

裴策平靜地聽著，漆眸深寂如海。嚴冬朔風卷地而過，影晃在他沉沉的眼里，竟無半分波瀾。只是那一片死寂，如亙古的曠遠，一下去，盡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