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攥著報,眼眸微微瞇起。醺然酒意淡了幾分，顯出銳利。

定北侯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一案，真相如何,皇帝再清楚不過。而所謂江寄舟“畏罪潛逃”,自然是飾后的修辭。

當日混戰之中,江景元被當場斬于隴右道,江寄舟卻被江景元余部護著，僥幸逃過一劫。

西北天高地遠,皇帝并不確定,江寄舟手上是否有足以證明其父清白的證據。細思下，即使江寄舟能證明其父并非謀反,也難以證出皇帝刻意謀算、炮制冤案。

真論起來,江景元鎮安西節度使之，是擅作主張，無詔出兵，并非全然無罪。然而功過相抵，他忠君平叛，卻含冤而亡，縱然是誤判,亦有損天子英名,且使朝臣寒心。

皇帝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江寄舟活著回京。錯過了在戰場上殺死他的最好時機,只能假稱押解，在路上伺機手除去。

然而他偏偏再度逃。皇帝凝眉，思量是否有人暗中護他。

再順報往下看去，并未提及是否有人助他。反而分明寫道，除皇帝的人外，另有一支力量,取江寄舟命。

煌煌燈焰無風一晃，皇帝面沉下，脖頸邊青紫的經脈，悄然更鼓脹了一分。

＊

福裕躬走進紫宸殿的后殿。余里，平如鏡的金磚映出江淑妃狼狽歪在榻側的影，殷紅酒浸宮裝襟。他將頭垂得更低，不敢稍看。

“兩位娘娘，陛下今夜有急政務要理，吩咐奴才安排人送娘娘們回去。”

柳昭容垂眸盯著那潑灑在墁地金磚上的酒，猩紅之染在的眸底，沉郁妖冶，畔卻懶地勾起：“有勞公公了。”

江淑妃扶著幾案，緩緩起，撐著平靜面，稍整衫，指尖在襟的涼酒漬上一頓，端和地一笑，道：“有勞福公公。還請公公稍待片刻，容本宮整理儀容。”

福裕自然應喏，彎腰退下。安排宮人伺候，江淑妃卻道不必。

深殿曠寂。鎏金大鼎里輕煙淡白，縷縷不絕。江淑妃瞥了一眼，輕淡的嗓音亦如煙飄緲，問側的人：“沒有什麼要同本宮說的麼？”

已能確認，柳昭容在龍涎香中了手腳。

柳昭容彎著絳，眉目慵：“誠如娘娘所想。今夜，嬪妾應當向娘娘道謝。”

謝江淑妃沒有在皇帝面前穿。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

柳昭容從榻上起，走到大鼎前，隨手將一壺清水灑下，熄滅了點點火星，再如何理爐中香灰，已練。

江淑妃靜靜看著，良久，緩聲道：“不必言謝。本宮并非幫你。”

夜涼如水。寬大的蓮青斗紋錦面鶴氅籠住江淑妃稍顯消瘦的形，也掩去襟酒漬。脊背得筆直，步步走下紫宸殿前玉石長階。

步輦儀仗，遠遠候在階下。攙扶的宮人被揮退，只綴在后。江淑妃就這樣獨自行著，腦中浮現今夜赴紫宸殿前，其子懷章的話語。

時間倉促，母子二人未能細細敘話，只來得及打量一番懷章形，覺出他清瘦了許多。

裴筠立于面前，芝蘭玉樹，依然是舊時溫潤模樣，眸底卻有了不同的悵然，如一片深湖。

夜將他眉眼染上微涼。他字字平靜，道：“那個位置，兒臣從前沒有想過同大皇兄爭搶，如今，倒也想爭一爭。”

江淑妃已走到了長階盡頭，坐上步輦，緩緩回頭一。那紫宸殿峻巍莊嚴，如蟄伏的巨。重檐廡殿頂上，五脊六肅默矗立。

收回目，淡淡吩咐：“起駕吧。”

已至子夜，遠的天際，一彎下弦月正從東邊升起，在綿延殿閣的琉璃瓦頂灑上泠泠的。

柳昭容從紫宸殿中款步而出，抬眸向那月。年輕姣的側，浸著月，如玉琢。

今年不過雙十年華。三年前，皇帝遣花鳥使，采擇天下姝好，之后宮（1）。生長在江南東道、素有名的，被花鳥使一眼選中。

然而彼時已心有所屬。慕的，是偶然游至江南的那位閑逸郡王。

“阿月，等我。我會娶你。”

凜風從玉石長階卷過，江南煙雨里的誓言，飄散在長安深宮的寂夜。

＊

車馬粼粼，漸漸遠離了宮。無際的重樓朱墻，遙遙沒在沉釅夜里。

江音晚與裴策相對而坐，車鏨花銅薰爐里，燃著上好的銀炭，無煙無味。此刻鼻端，只有裴策上微冽的龍涎香，混著淡淡酒氣。

車廂未點燈火，唯外頭懸著八角琉璃風燈，一晃一晃，幽然的過車幔映進來，裴策清峻面容半在其中。

車寬敞，江音晚卻覺得這方空間過于狹小，可以清晰辨出裴策的呼吸，不知是否因飲酒的緣故，比起平常的清冽無聲，微沉了兩分。

亦能辨出，裴策的緒不善。江音晚攥了攥膝頭擺，小心翼翼抬眸看去，只覺男人神冷淡到了極點，如九重云霧籠住亙靜的寒山之巔。

永遠捉不。

裴策亦看向，視線漠然無瀾，勝過深寂的寒潭。

江音晚心頭戰栗，如被鷂鷹好整以暇盯住的兔，不自覺向后微挪。

裴策面凜淡更甚。他平緩地開口：“躲什麼？”

江音晚雙眸漉，微里漣漣如波，不知該從何作答，最后尋了個躲避酒氣的借口，怯怯：“殿下是不是飲了酒？我聞到了酒味。”

飲了酒。其中鹿酒三杯，殷紅濃稠。

裴策隨意“嗯”一聲，嗓音染著酒后的低醇慵慢，卻字字含險，似未出鞘的刃，上頸：“不喜歡這酒氣？”

還是不喜歡孤？

后半句沒有出口。江音晚自然也讀不出他的未竟之意。謹慎地答，聲音輕弱：“沒有不喜歡。”

裴策極輕地笑了一下，面上卻積寒不化。

江音晚垂下眼睫，想要避開那道沉邃莫測的目。素約細腰卻被大掌掐住，帶著整個人被輕松提起。下一瞬，坐在了一雙堅實上。

眼前的俊容，倏然放大。江音晚輕呼一聲，荑抵在男人肩頭，下意識推。

然而裴策靜靜視著，若險峰峭壁。江音晚指尖輕，收回了推的力道，只虛虛扶在他的寬厚肩膀。

試探著問：“殿下是醉了嗎？”

裴策凝睇著的，卻似沒有聽到的話，一言不發。

僵滯氣氛里，江音晚只好兀自說下去：“回去我讓秋嬤嬤為殿下準備醒酒湯。”

裴策終于漠聲道：“孤未醉。”

江音晚輕輕地“噢”了一聲，便兩相無話。若非醉酒，實在不明白，殿下何以突然冷厲。百般回想，憶起在宮道上，裴筠問的那個問題，尚未回答。也唯有這一種解釋。

長街闃然，唯聽得車馬轆轆，車前鑾鈴一聲一聲，隨風清凌而響。

幽勾染江音晚面頰廓，如雕霜砌雪。綿弱地開口：“表兄問我是否心甘愿，其實……”

裴策卻不許說下去。的話被倏然封住，以舌。力道強勢，如攜雷霆。

酒氣傳遞過來，江音晚眼中漫起淚霧。

男人神矜冷寡漠，抑著沉沉的寒戾。大掌攥在的腰側，幾乎要將那不盈一握的楚腰掐斷。

車馬一晃，江音晚驀然蹙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