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之中,斂著唯二人能懂的機鋒。兩度刺殺，是誰的人，裴筠雖無證據,心中卻早已有所猜想。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對大皇兄不威脅,對方何以做到這個地步？

宮道寂然,一時只聞裴策沉穩靴聲踏在青磚地面，一步一步,緩緩擊鑿人心。裴筠不避不讓,靜靜與之對視。夜深濃如海，其下暗流涌。

煙火騰空,在濃碧深紫的天幕綻開銀縷千枝,照出裴策清峻面容。

他目只輕淡地在裴筠上一瞥，便掃向其后那道纖影。視線慵慢，落在江音晚畔對裴筠出的淺笑。

他懶漫地微垂了眼皮，居高臨下，看著的笑意在對上自己時，一分一分斂去。

兩側高墻上的琉璃瓦，在煙火下泛出幽泠的,染出裴策平靜眸底深斂的冷峭,一寸靜一寸寒。

裴筠注意到他的視線,下意識側邁一步，阻隔在他與江音晚之間。

裴策極輕地哂笑了一聲，面卻如寂川。他角勾著那點薄涼弧度，從緩開口，藏著鋒刃上脖頸般的危險。

“晚晚，過來。”

江音晚從裴筠后慢慢走出一步,向裴策。

裴筠有些怔忡地回頭，問：“大皇兄喚你什麼？”

他從不知道，大皇兄何時與音晚這般親近了？音晚從教坊逃出，是如何安然自保，甚至瞞天過海，讓京兆府和教坊認定墜河亡？又是如何出現在宮之中，穿著東宮宮人的服飾？

一個駭然的猜測如雷掣在他腦中，裴筠霎時渾僵。

江音晚正下意識順著裴筠的聲音側首看去，又聽得裴策磁沉嗓音再度落下，似提醒，好整以暇：“晚晚，時辰不早，該同孤回去了。”

同孤回去。

裴筠只覺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他不可置信般看著江音晚步步走向裴策。

音晚在他心中，從來是那樣弱，需要謹慎呵，然而他深知大皇兄清貴外表下藏著怎樣的狠辣戾，音晚在大皇兄邊，該是何等如履薄冰？

他不敢再往下深思一分。嚴冬的風卷地而過，寒氣順著上未愈的舊傷縷縷攀生，扯得他口窒痛。

裴筠終究忍不住，在那道水姿弱骨的影從他邊走過時，低喚出聲：“音晚，若你有什麼不得已，我可傾力相助。”

裴策疏冽地掠他一眼，漫然中掩著銳利殺機。復將目投向江音晚，畔弧度似笑非笑，慢條斯理地問：“晚晚可有什麼不得已，是不能向孤說的？”

江音晚的眼眶還洇著紅，如離群的鹿。東宮普通的莨綢襖著于，襯出弱不勝的纖。向裴策，他姿凜謖從容，耐心極佳地，等著的回答。

轉向裴筠，蘊出一個淺淺的笑：“多謝表兄好意，音晚一切都好，不勞表兄掛心。”

裴筠眸中如有煙波百轉，沉影撼搖。他知道自己不能細問音晚同大皇兄的關系，否則只會惹音晚難堪，可他不相信音晚此言為真。

霜白的裳，被夜風吹卷，著廓。頎秀形，在此刻終于顯出奔波跋涉與舊傷未愈的單薄清倦，裴筠的嗓音輕如嘆息：“你當真是心甘愿？”

江音晚低垂了眼睫，看著腳下一格一格的青磚。福，祿，壽，喜，每一塊磚，都雕著那樣滿的祝愿，仿佛真能步往一生的順遂。

自六歲那年后，多次走在這條宮道，心懷的憧憬，不止是見到姑母，更是在宮墻之，便與大皇子哥哥，更近一分，更多一分相逢的可能。

然而，然而。

然而后來漸漸懂得了朝堂對立，二人之間如隔天塹。年年冬日獨自走在未銷的積雪，懵懂心事盡數掩埋在皚皚玉塵里。

命運弄人，的世界一夜垮塌，藏在心頭十年的那個年，長了峻嚴高徹的男人，穿過那夜漫天大雪，對道，江姑娘，求人要拿出誠意來。

他要的誠意，是為被深藏的外室，為他的籠中雀鳥。

心甘愿麼？

江音晚慢慢抬眸，似作答。

“夠了。”一道沉冷嗓音矜淡擲下。

江音晚轉頭，看到裴策的神不知何時已徹底寒下來，融于長寂夜，不見分毫溫度，如鷙蟄伏的鷹隼。

裴策沒有給江音晚回答的機會，漠聲道：“三皇弟未免管得太寬，不如先心自己的安危。”

他看向江音晚，面靜無瀾，一字一字緩緩吐出：“晚晚，同孤回去。”

江音晚抿了抿，雙手攥著擺，將那個未出口的答案咽下，終是一步一步走向裴策。

裴筠怔怔立在原地，看著二人相攜而去的影。

他見裴策闊步而行，江音晚跟隨得稍見吃力。下一瞬，裴策手，玄狐大氅攏住了二人形。唯當朔風卷起袍擺，出一只大掌掐在纖腰之側。

天際煙火兀自燃過一陣又一陣，那被大氅合于一道的影子明明滅滅投在青磚地上，拉得老長，終于消匿在夜。

漫長的甬道，唯有風過。裴筠驀然捂住了口，嗓子里漫上腥甜。

風中送來鸞鈴聲響，伴著整齊步聲。裴筠聽見侍的尖細嗓音：“三殿下？奴才參見殿下。您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站著？您的臉似乎不大好，可是哪兒不舒服？”

裴筠回神，這才發覺上已涼。眼前是紫宸殿的總管太監福裕。宮道上，侍們抬著空置的步輦。

裴筠勉強牽出笑意，同他寒暄：“福公公，我沒事。這是要往哪里去？”

福裕笑道：“奴才奉陛下之命，正要去淑景殿接淑妃娘娘侍寢。”

裴筠一怔：“可母妃尚在病中，恐怕無法侍奉。”

福裕只是笑，不接這話。畢竟皇帝今夜突然有了興致，底下人哪能置喙。

裴筠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流悵然，最后斂去，懇切道：“我將將返京，還未拜見母妃，煩請公公稍待，容我先去向母妃請安。”

福裕納罕地想，三皇子這麼長時間不去拜見母妃，一個人杵在外頭作甚？不過他知道皇帝有了重新啟用三皇子的意思，不愿得罪。

于是笑呵呵道：“您太客氣了，您同淑妃娘娘敘話是應當的，奴才自然等得。不過，陛下還在紫宸殿等著，您莫延擱太久。”

裴筠溫聲道謝，轉往淑景殿去。

紫宸殿。

殿，巨制落地紗燈高大如連枝的樹，當地擺著兩座鎏金大鼎，裊裊的煙彌散開龍涎香氣，其中細微異樣，幾難察覺。

宮人皆被揮退。此刻充斥在殿的，還有濃醇酒香，摻雜腥氣味。

淮平王進獻的鹿，不止含元殿上那些。

皇帝斜倚在填漆描金云龍紋榻上，醉意醺然，威嚴面孔染上了酡紅。旁柳昭容婉倚傍，纖纖玉手，正捧著白玉杯盞，盞中鹿酒如紅寶石一般。

皇帝饒有興味地一笑，看著柳昭容將白玉杯遞到的邊銜住，絳映著殷紅的酒，白玉襯著雪，就這樣將酒杯送呈至皇帝眼下。

江淑妃殿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未料今夜，皇帝同時召了二人。

江淑妃垂下眸子，維持面平和，欠一禮：“臣妾參見陛下。”

柳昭容緩緩將口中酒杯取下，倒是不見分毫局促之，起向江淑妃盈盈一禮：“嬪妾見過娘娘。”

皇帝見江淑妃至，興致更高，豪宕笑道：“不必顧這些虛禮。淑妃，你來為朕侍酒。”

江淑妃領命上前。路過那鎏金大鼎，離得近了，方聞出掩在鹿酒氣下的一縷異香。并不識此香，卻直覺地意識到什麼，心下打了個突，抬眸去看柳昭容。

柳昭容偎傍在皇帝側，人前的順淡了幾分，更多地展現出意來。自若地迎上江淑妃的視線，只懶懶抬手，理了理松散的發髻。

江淑妃一步一步上前，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在榻邊半跪，素手執起白玉螭龍紋酒壺，另一手捧了空杯，殷紅剔的酒緩緩注其中。雙手捧著白玉杯，遞到皇帝前，低眉待皇帝接過。

皇帝卻不接，嗤笑了一聲：“淑妃，不會侍酒，還不會學麼？方才柳昭容怎麼做的，沒看見？”

江淑妃微愕抬頭。素來自持詩書禮儀，從不曾做過那般舉止。

皇帝此時已飲了不鹿酒，面被熏得赤紅。仔細看去，那紅已過了分，漲至發紫。

甚至他的頸側，管亦青紫脹起，沒赤黃綾滾暗邊的領。

柳昭容悠然輕晃著手中杯盞，鹿調和的酒，較尋常黏稠，掛在杯壁一周，再緩緩落下去。知道那香料配合鹿酒，其效甚猛，堪稱一道催命符。

江淑妃低垂著眉眼，捧著那酒杯，神恭順，卻是靜默不。

皇帝看著，神漸漸冷下去，手指在幾案上輕點，一下一下，著耐心即將告罄的威懾。

僵持良久，皇帝猛地抬手，攥住了江淑妃的下。力道之大，帶得江淑妃形一晃，杯中酒溢出，灑在填漆描金云龍紋榻上，皇帝卻無心去管。

他咬牙怒道：“不肯？那便再換一個侍酒的法子。”

江淑妃不知他的法子指的是什麼，卻察知只會更加糟糕。下頜被扼得發疼，迫使抬著頭，肩膀被另一掌掣住，將整個人提到榻上。

本就尚未病愈，雙頰帶三分蒼白，此刻更了，病弱堪憐。皇帝卻毫不顧惜，反而覺得別有趣味。

殿門外，忽地傳來兩記輕扣。皇帝眼風如刀掃過去，斥道：“哪個糊涂東西，敢在這時攪擾？”

殿外響起篤篤的叩頭聲，福裕嗓音發：“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但是陛下，有急報傳來，奴才不敢耽擱。”

皇帝眼底戾氣深深，揮落手邊的杯盞：“還不快滾。”

福裕卻不敢真的滾了，怕明日皇帝酒醒，怪罪他耽擱要務，繼續叩道：“陛下，是西北傳來的報。”

江淑妃聞得“西北”二字，目微微睜大。

皇帝亦是一頓。

連柳昭容也莫名微微變，但很快恢復了慵懶的笑，一手執杯，另一手搭上皇帝的肩，依依靠過去：“陛下，莫怒，咱們只管盡興便是了。”

皇帝卻遽然暴躁抬手，將手中酒杯掃出老遠，白玉“玱瑯”一聲破碎。柳昭容笑意一滯。

皇帝終究起下榻，步履搖晃，往外走去。

紫宸殿的前殿，燈火如清晝。那一卷火漆報，寫的是，罪臣江景元之子江寄舟，于押解返京途中畏罪潛逃，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