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未曾料到兒子竟當麵頂撞，氣的愣怔無言。

隻聽陸誠勇又道：“我原本還有幾句話要同母親講，隻是今日趕著上墳，倒不好久留。母親若無旁的吩咐，兒子便同春朝去了。”言畢，看柳氏果然無話，便拱手一揖，挽了夏春朝出門而去。

那柳氏氣的大睜著雙眼，一字兒不發，半日才著聲向地下道：“你們瞧瞧，這世上有這樣的兒子麽？！我十月懷胎，含辛茹苦將他養大。如今他出息了，竟這等忤逆不孝，為了個子，便頂撞於我。我這些年吃的苦，當真不知是為了誰！”

長春見茶碗冷了，上來添了水，便說道：“爺說的也都是實兒，那頭箍既是爺給買的，有不戴的理麽？何況上頭又並沒鑲珠嵌寶，今兒穿的也素淡，想來不礙。老太爺即便泉下有知，當也不會怪罪。”

柳氏說道：“我也不是挑這個，然而旁人家媳婦誰似一般，才得著一件東西，就跟得了寶似的，戴出來一地裏招搖，生怕別人不知道！”

長春說道：“太太這話就是無理了，誰家的婦人倒把首飾窩藏起來，放個若幹年才戴的？又不是做賊來的。正是青春年，這時候不戴甚時候戴？”柳氏無言以對，垂首不響，半日才道：“調唆我們母子離心，我焉能容？”

長春不耐道：“太太這話人聽著膩煩，幾時調唆太太與爺不合來著？分明字字句句都是實話，聽到太太耳朵裏便走了味兒了。我勸太太要煩惱，得多清靜呢。子又不是好的，安安寧寧的調養才是正理。”柳氏被長春說的閉口不語，悶頭出神。長春倒了茶，因見壺裏沒了水，走去吩咐忍冬。柳氏便著長春那細麗條，怔怔不語。

陸誠勇攜了妻子出了上房，二人一路走到二門上，隻見陸紅姐正在門邊上立著嗑瓜子。一見他們兩個過來，陸紅姐將手中瓜子灑了，迎上來笑嘻嘻道：“哥哥嫂子出門去？”夏春朝含笑道：“今兒清明，到城郊與太爺上墳。你可要跟著去走走？”

陸紅姐看了看陸誠勇，見他黑著臉拿眼睛瞪自己，便笑道：“我不去，哥哥臉不好看了呢。哥哥陪嫂子出門，我在裏頭，不知怎麽礙眼呢。”夏春朝瞥了陸誠勇一眼，向陸紅姐道：“你別理他，日在家窩著，想出門就一道走走。”陸紅姐嬉笑道：“天要落雨了，我就不去啦。今兒既是清明，城裏必定出會。嫂子若去廟會，記得替我捎兩方好汗巾回來，有好看的珠花兒，也替我帶兩支。”

夏春朝因問道：“汗巾要什麽樣的？”陸紅姐道：“要一方水紅銷金汗巾子，上繡百蝶穿花紋樣的。再要一方蔥綠的，四角綴繡八寶海牙流蘇，那流蘇要鴨黃的。”夏春朝笑道：“當真是賣瓜子兒的打噴嚏——好一通瑣碎！”因就點頭道：“我若去會上，必定幫你留意。隻怕沒你要的樣兒。”

陸紅姐便道：“若沒有，就憑嫂子買罷。”夏春朝見並無別話，就同丈夫要去。陸誠勇說道：“你也要吃瓜子，仔細上火牙疼，吃藥的時候又哭。”陸紅姐笑道：“我自然有數的，哥哥還當我是小孩子！”說著，又向夏春朝道：“嫂子隻管同哥哥自在逛去，家裏有我呢。”夏春朝心中自然會意，也就點頭一笑。

夫妻兩個辭了陸紅姐，邁步出了二門。陸誠勇便問道：“你們姑嫂兩個打什麽啞謎？”夏春朝笑了笑，卻不答話。陸誠勇見不說，便不再問。

二人走到大門上，陸家車馬早已停靠等候。見二人出來，車夫並跟車的小廝上來打躬作揖道：“爺、。”陸誠勇點了點頭，先攙扶妻子上車，自己方才上去。丫頭珠兒今日跟了主家出門，子伶俐，倏地便鑽進車。

一家在車中坐定，車夫並小廝上轅子，就揚鞭打馬，徑向城郊行去。

今日雖是清明，然因天候不好，街上行人稀疏，道路寬敞，車行甚快，車碌碌轉，轉瞬已到城郊。

走到陸家祖墳圈子裏，車子停下，陸誠勇當先下車，次則是丫頭珠兒。這二人下得車來，夏春朝方才探出子，陸誠勇連忙手將抱下馬車。

夏春朝眼見當著這許多人麵前，丈夫攙扶摟抱，不免臉上微紅，將他輕推了一把，上卻未說什麽。

陸誠勇舉目四，隻見四方一片原野，開闊地上立著幾座墳包，墳前後種著鬆柏，蒼翠蔥蘢。原來陸家早先不住在京中，祖上乃是外省遷來的，故而此地並無幾座墳塋。

這些墳頭皆有了年頭，陸家祭掃雖勤，然而自去年至今，雨雪風霜，未免不走些。陸誠勇夫婦二人走來，親自手收拾了一回，拔除了荒草，又使家人小廝略修整了墳基，擺上祭品。陸誠勇便攜婦拜倒在祖父墳前，祭告道：“祖父在天有靈，孫兒如今升封爵，特攜孫媳來給祖父叩頭。孫媳夏氏溫賢惠，持家有方，陸家中興皆為之功勞。孫子仰賴祖蔭，得此為婦，戴不盡。還祖父地下有知，保佑家族安泰，我夫婦二人早見子息，承繼香火。”一語罷，忽然一陣冷風襲來，就見墳前那三炷香青煙嫋嫋，火大盛，須臾就燃了個幹淨。

墳前青煙，乃是吉兆。兩口見了這形，都道是祖父顯靈，歡喜不盡。

當下，二人又磕了三個頭，起來收拾了東西，重新了黃表紙上去，又放了一掛鞭炮，這掃墳事宜便算了畢。

正當此時，又一陣冷風吹來，天上鉛雲下垂，地下飛沙走石，就有一兩點雨降下。

陸誠勇同夏春朝見果真下起雨來，慌忙都上了車。陸家家人才將雨布撐起，就看千萬道雨柱自天而降，豆大的雨點摔在地下，打出一個個泥坑。

陸家小廝來財抹了把臉，向車道：“爺、，這雨勢甚急，怕路上不好走，還是就近尋個地方躲一躲罷？”夏春朝聞言，向車外去，隻見車頂沿兒上水流如注，便向陸誠勇道：“尋個地方躲躲也好，這雨來的急想必去的也快。隻是冒雨趕路，倒家人白罪了。”陸誠勇點頭道：“這話在理。”便問家人道：“左近可有躲的地方？”來財回道：“前麵一開外有個茶社，倒是個幹淨去。”陸誠勇聽聞，便命前往。

那下人得了吩咐，連忙打馬上路，一陣風馳電掣趕往那茶社。

到得茶社門前，陸誠勇又當先跳下，取了傘撐著，才將夏春朝主仆兩個攙下，一行中人匆匆踏進門。

眾人進得門，茶博士慌忙迎上前來招呼，將三人引到裏一張桌前坐了，又問道：“客吃些什麽茶？小店有龍井、水仙、普洱、鐵觀音，點心也是上好的。”夏春朝衫略有，倒不妨礙。陸誠勇卻著實淋了些雨，發梢正往下滴水。夏春朝看在眼裏，便道：“你給燉壺薑茶，沏得滾滾的上來。”又要了一碟蔥油薄脆，一碟馬蹄卷，就打發了茶博士下去。

左近沒了旁人，取了手帕替丈夫拭，心疼道：“雨那般大，你自家也不知小心些，看淋的這一！待會兒別著涼才好。”陸誠勇笑道：“這點雨算什麽，想著在軍裏時，頂風雪的日子都盡有哩！你們人家子氣，倒別凍病了才是。”說著，又對珠兒道：“待會兒薑茶來了，你也吃一盞搪搪寒氣。”珠兒笑嘻嘻應了一聲，說道：“我也托賴著沾個兒。”夏春朝便斥道：“出門在外的，也要打牙犯，看讓人笑話。”

合家人正說笑，茶社中陸續進來許多客人，原來今日清明，來郊外踏青祭掃之人甚多，皆被這場雨阻了，無可去都到這兒來落腳。這茶社之中，一時竟人滿為患。

頃，茶博士將陸家點的薑茶點心送上，珠兒使帕子將店中茶杯仔細抹了，方才倒了兩杯給爺，自家也吃了一杯。

正在此時，隻聽門首上又一陣腳步雜遝之聲，茶博士裏寒暄的熱絡。陸家人心中皆道這小店生意倒好，皆不曾理會，就聽那腳步聲由遠及近。茶博士引了兩人，走到陸家桌邊，陪笑問道：“二位客對不住，小店今兒生意熱絡，四都坐滿了，這位公子沒坐。看幾位挪個位子，容他略坐一坐可好？這外頭風雨甚急，出門在外，誰都有個不便的時候。”

陸誠勇聞聲抬眼，隻見那茶博士後立著一位玉麵公子，穿著一件藏青直裰，長玉立，神采俊雅，便有幾分不悅道：“我們這裏有眷，男客怎好混在一坐？”他話未說完，夏春朝已然認出那人，微微一驚，旋即低下頭去。

本不認，那人卻已先莞爾呼道：“原來夏妹妹也在此，當真是機緣湊巧！”原來此人正是沈長予。

陸誠勇聽聞他裏喊得親熱，看了看夏春朝，見麵紅白不定，低頭不語，便起向那沈長予問道：“敢問閣下，竟與拙荊相識麽？”

那沈長予抬眼將他上下打量一遭，方才淡淡笑道：“在下同尊夫人，乃是竹馬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