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隻顧上痛快,卻不防陸賈氏那邊聽的清楚。
這陸賈氏年紀雖老,那耳朵卻有幾分古怪。有時人在跟前說話,也未必能聽得明白;有時隔著牆壁,卻又聽的分毫不,總沒個定數。
當下,陸賈氏盤坐團之上,一手持著木槌敲擊木魚,一手撚著楠木念珠,口中雖念著《法華經》的經文,耳中卻將柳氏的言辭聽了個清楚。一早便將那王嫂傳來,摘問了口中詞語,果如孫媳夏春朝所說,長春趁送章姨媽出門之際遞了一包東西出去。這王嫂並非夏春朝所用,乃是陸賈氏的娘家人。因陸賈氏娘家敗落,用不了那許多家人,將打發出來。這王氏早年死了男人,見沒可去,便想著這位老姑寬和慈厚,投奔而來。陸賈氏見是娘家出來的人,也就與另配了個家人,充作家人媳婦,留做些漿洗、上灶的差事。因這層緣故,陸賈氏分外信。
據王氏所言,那一包袱事雖未必見得皆是銀兩,但究竟是陸家財。柳氏既是陸家婦人,如何能不經上告,便拿錢接濟娘家親戚?雖說如今這陸家是孫媳當家,未免令不快,但夏春朝在長輩跟前十分恭敬,幾年下來也並無外心。每月臨到月末,還將家中銀錢進出開了流水賬目送來,請過目。如此這般,才放心。本也慮夏春朝勢大,日後孫子轄製不住,想著進來個人也好分一分的權。又以為既然陸家家道中興,陸誠勇又有個偌大的前程在,多討上幾房妾侍,多子多福總是好事。這方才答應了柳氏的言語。誰知那章雪妍未曾進得家門,柳氏便已做下這等手腳。若是再將章雪妍納陸家,豈非引狼室!
見柳氏來勢洶洶,又在院裏指桑罵槐,責打自己的丫頭,便知必是因和夏春朝說不妥了,這才過來請自己出山,好服孫媳。
陸賈氏本有意不準,但奈何早先那話是自己親口說的,如此出爾反爾,理上似乎說不過去。自知自己這兒媳婦脾氣躁,沉不住氣,便有意消磨耐,好使自家知難而退。當下,將寶蓮喚進來吩咐了幾句,方才又念下去。
那寶蓮得了吩咐,走到這邊來,滿麵盈笑道:“老太太有吩咐,說因今兒是老家一位老姊妹的忌日,要替多念上幾卷經。就請太太,耐著子,多等些時候。”這柳氏果然坐不住,茶已吃了兩泡,喝在裏早沒了滋味,又聽那篤篤木魚之聲並老邁念經聲響,早已昏昏睡。此刻忽聞寶蓮說起,這老嫗今日要多念上幾卷,尚不知要等到何時。一時心頭火起,登時起,揚聲道:“既然老太太念經,媳婦兒不敢打擾,先行告退。待老太太孝敬完了菩薩,媳婦兒再過來說話!”言罷,將手中茶碗向炕幾上重重一擱,起喊了長春便向外走。
寶蓮送柳氏出門,走到廊下,又笑道:“太太往後還是要生氣,自家子要。小丫頭子雖是個玩意兒,到底也是老太太房裏使喚的人。不好了,太太隻管告訴管家嫂子們,自有人去責罰。何必親自手,倒失了自己的麵?”柳氏再愚頑,也聽出這話中之意。本就是肝火旺的人,聽了這譏諷之言,便如火上澆油一躥三丈。待教訓寶蓮,卻礙著陸賈氏見在屋中。這寶蓮到底不比寶荷,乃是陸賈氏服侍的大丫頭,原多幾分麵,不好肆意置。當下,狠狠釘了寶蓮一眼,帶著丫頭拂袖而去。寶蓮看著柳氏遠去,方才斂了滿麵笑意,轉回房。
回至房中,先走去看了看寶荷,見鼻青眼腫,口角黑紫,正自搭搭的哭泣,不免安了一陣,方又轉到陸賈氏念經之所。
陸賈氏聽見腳步聲,眼皮也不抬的問道:“去了?”寶蓮輕輕道了聲:“是。”繼而憤憤道:“老太太是沒瞧見,太太將寶荷打什麽樣子,那臉腫的脹豬也似,明兒要怎麽見人。究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就下這樣重的手,好不狠心!何況也是老太太房裏的人,不看僧麵看佛麵,竟而這等沒有忌諱!”陸賈氏笑了一聲,淡淡說道:“你們太太自來是個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說著,將手中念珠木槌一放,就要起。寶蓮連忙上前攙扶,陸賈氏便扶著的肩頭走到對過房裏去,在炕上坐了。
陸賈氏便說道:”待會兒,若你們太太再來,你就擋出去,說我上不痛快,不想見人。無論說有什麽要事,隻不讓進來。”
寶蓮答應著,又不問道:“昨兒老太太還說太太要為爺納妾,是件好事。怎麽今兒又變了卦?”
陸賈氏睨了一眼,說道:“你這丫頭,倒是鬼靈。我沒說為些什麽,你倒先猜出來了。”一言未休,便說道:“原本我是這般打算的,平分秋總好過一枝獨秀。你們太太往日裏倒也還老實,縱然糊塗些,到底一心還是為著陸家。就納了的外甥兒進來,那倒也沒什麽不可。然而今日行出這不安分的事,那話就要兩說了。那章雪妍我冷眼瞧著,也不似什麽安分的人,心思靈的很。這樣的人弄進來,轄製的住倒也罷了。若是拿不好,隻怕要興風作浪。我早先便說過,咱們一家子吃穿都靠著你們。若是將弄得離心背意,那就不好收拾了。”說畢,便閉口不言。
寶蓮見說了這好一會兒話,已有幾分氣乏神虛,連忙倒了碗熱茶遞上去。陸賈氏接過,吃了幾口,忽想起一事,便吩咐了幾句。寶蓮一一都應了下來。
卻說夏春朝正在屋中靜坐,閑中無事,又將那日開的針線活計取出,繡了幾針。一時陸紅姐抱了那雪獅子走來,夏春朝見了連忙與讓座,又笑道:“你又把這東西抱來了,一會兒勾了頭發抓了裳,又要嚷起來。”陸紅姐嘻嘻一笑,也不回,隻抱了貓逗弄。夏春朝又吩咐寶兒端了兩碟蒸糕,姑嫂兩個說話玩笑。
恰逢此時,寶蓮忽然匆匆走來,向兩人行禮問安。
二人見神不寧,都問道:“怎麽了?來的這等匆忙?”寶蓮便道:“老太太忽然有些不好,打發我來跟說,請快請大夫來家瞧瞧。”這二人一聽,登時都慌了神,連忙起。陸紅姐便問道:“怎麽個不好?我早起去同老太太請安,還好好的呢。”夏春朝更不打話,連忙吩咐珠兒出去傳話,吩咐門上小廝騎馬請大夫。自家也不及穿裳,就帶了寶兒往後院去。
走到陸賈氏居,卻見陸賈氏正在炕上歪著,小丫頭寶荷守在一旁。夏春朝走到炕邊,見陸賈氏麵如常,隻是氣息略弱,兩隻眼睛半開半合,倒似有幾分虛弱無力,便低聲問道:“老太太,你心裏覺得怎樣?哪裏不舒服?大夫就要來了。”那陸賈氏張了幾張,竟沒吐出一個字來。夏春朝又問寶荷,寶荷一個半大丫頭,哪裏經過這樣的事,之前又遭了一場委屈,還不及開口,又噎噎起來。
陸紅姐脾氣潑辣,見不得這等磨蹭,當即問道:“老太太究竟是怎樣,你到底說句話來。誰將你的臉打這個樣子?!這家裏來山匪了不!”
正說著話,寶蓮也走了進來,見姑娘問,忙上前回道:“姑娘也不消問。原是今兒上午時候,吃了早飯,老太太正在屋裏念經。我見屋裏沒差事,就打發這丫頭在院裏同家人孩子玩耍。太太忽然走來,要尋老太太說話。這孩子不知怎的,就衝撞了太太。太太便手打了幾下子,原也不是什麽大事。但老太太偏在屋裏聽見了,就有幾分煩心,便請太太進屋等候。姑娘也知道,老太太這功課不完是不會出屋的。太太等了一會兒,不耐煩起來,咕唧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就起去了。那時節老太太倒也沒怎樣,待念完了經,走到這邊來坐,就說口發悶有些不大舒服。我便攙著老太太上炕來躺,本說歪一會兒子就好的,誰知越發不省人事起來。我心裏害怕,這才走去報了。”
夏春朝聽了這幾句話,心裏便已略微猜著了幾分,當著人前倒也不好說穿,又有幾分疑影兒,便隻說道:“既如此,便等大夫來瞧了再說罷。”又見寶荷在炕邊隻顧眼睛,知指不上,便使寶兒拉了出去。
陸紅姐站在地下,隻是滿心氣惱,衝口就道:“太太今兒這事兒也忒荒唐了,怎麽自家上手打起丫頭來?!又在老太太跟前滿口胡說的,倒把老太太也給氣倒了!”夏春朝聽這話沒顧忌,便拉了一把,說道:“老太太病著,妹妹仔細些。”
須臾功夫,外頭人報大夫已請來了。
夏春朝常往鋪子裏去,陸紅姐也時常跟了出門行走,陸賈氏又是年老之人,倒也無甚回避。當下,就將那大夫請了進來。
這大夫也有了年紀,留著一把尺來長的山羊胡子,先在外堂見了主家。夏春朝問了名姓,見在何供職。那大夫恭敬回道:“小醫姓趙,在回春堂坐診。”夏春朝點了點頭,便命寶兒引了他往堂去。
趙大夫走進堂,一番聞問切自不在話下。頃看診已畢,他重又出來,撚須斟酌了一番,方才沉道:“老夫人是著了重氣,鬱結在,有些氣不暢,倒不妨事。也不必吃湯藥了,我留幾個丸子藥。老太太吃呢,就用黃酒化開了,每晚吃一丸。若不願吃,丟著也就是了。隻是還有一件,老夫人上了年歲的人,老邁,氣不足,近來又進補了些補品,虛不補,才坐下此癥。往後,家裏飲食上倒要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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