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賈氏聽了夏春朝一席言語,臉微微一沉,又旋即如常。雖是轉瞬即逝,但夏春朝心細如發,仍舊瞧在眼中,隻因不置可否,也就閉口不言,隻將手裏的抹額替端端正正的戴了。
頃,陸賈氏方才開口道:“昨兒晚上你孝敬的那碗花膠很好,夜裏睡得倒比往常安穩些。”夏春朝連忙賠笑道:“既然老太太喜歡,那媳婦兒今兒還吩咐他們燉。”陸賈氏卻淡淡說道:“罷了,我是有年歲的人,經不得這樣滋補。且凡事皆有個度,這東西雖好,吃多了也是要傷的。”夏春朝聽這話似是意有所指,也不敢多言。陸賈氏自照鏡子,見穿戴已然齊整,便拍了拍手背,微笑道:“行啦,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去服侍你太太罷。”
夏春朝聞言,隻好起做辭。陸賈氏卻又笑道:“你安心,凡事都有祖母在,無事。”夏春朝聞聽此言,心裏倒也安定,便微微欠,拜辭而去。
待打發了夏春朝離去,陸賈氏看著鏡子,重新整理了一回鬢發,向寶蓮道:“這些小輩,就是這樣糙,耐不住子。你瞧,這抹額戴的也不夠端正,發髻梳的也不。”寶蓮不知此話何意,隻好陪笑道:“素來恭敬沉穩,想來昨夜是當真不曾睡好。”陸賈氏笑了笑,說道:“該是睡不安穩的。”說著,又道:“吃過了早飯,你去把漿洗的彤月喊來。冬季裏有幾件大裳狠穿了幾日,倒有些髒了,來瞧瞧怎麽個洗法。”原來,這彤月便是那王嫂的名兒。當下,寶蓮答應了。
夏春朝出了這邊院子,寶兒才道:“這樣子說就了麽?方才一個字兒也不提太太要與爺納妾的事兒,老太太隻怕聽不明白呢。”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倒也不必老太太聽懂,隻要聽明白了這件事就好。這下子,章雪妍要進咱們家門,老太太隻怕要第一個不答應了呢。”寶兒十分不解,問道:“我越聽越糊塗了,這件事同雪妍小姐進來又有什麽相幹呢?”夏春朝勾一笑,淡淡說道:“老爺花錢素來大手大腳,太太手裏又哪裏來的閑錢呢?必是不知克扣了哪裏的份例,一分一毫的攢的。這也罷了,但既是陸家的人,手裏的銀子無論是哪裏來的,自然也都是陸家的銀子。這樣私藏財,送娘家,老太太知道了心裏會高興麽?如今一人已然如此,待那章雪妍也進來,這陸家還不被們翻了天去?這些道理不必我說,老太太自然懂得。”
寶兒這才醒悟,笑道:“這是釜底薪呢。”一語未了,又愁眉道:“好倒是好,但隻怕太太一意孤行,執意納表小姐進門,可怎麽好?”夏春朝搖了搖頭,說道:“太太秉昏聵,雖使子,卻是外強中幹。所以才不先來同我說,要先去問老太太。老太太既不答應,老爺又全不管家事,太太見孤掌難鳴,自然就要偃旗收兵的。”寶兒聽了,低頭不語,半日忽然說道:“這還是姑娘來送了信兒,不然合家大小竟然瞞著一個,什麽話呢?自來陸家,對不起他們哪些?不是,就有這好日子了?如今是兩腳踏住平川路,就把前塵都丟腦後了。”
夏春朝聽了的不平言語,隻是笑了笑,歎道:“罷啦,說這些做什麽?已是進來了,還能怎麽樣呢?說這些有的沒的,隻是徒惹是非。”
主仆兩個閑話幾句,一路走到上房。
老爺陸煥昨夜並沒在上房過夜,今日一早起又去了衙門,故而上房中隻柳氏一人。小丫頭忍冬在門上立著,一見夏春朝到來,便向裏道了一聲:“來了。”就打起簾子。
夏春朝進得室,卻見柳氏才起不久,長春正服侍洗麵漱口。連忙上前,道了萬福,就接手伺候。
柳氏洗了臉,坐在妝臺前梳頭,便問道:“去給老太太請過安了?老太太沒說什麽麽?”夏春朝回道:“媳婦兒一早起來就去了,老太太並無話說。”柳氏心裏忖道:想必是老太太不好意思張口,到底是我的兒媳婦。想到此節,也就不再多言。
頃刻,柳氏梳洗已畢。長春在外堂上放了桌子,忍冬就要去廚房。柳氏吩咐道:“將你們的飯一道取來罷。橫豎今兒沒有外人,我們娘兩個就一道吃了。”地下眾家人聞言,皆有幾分不解,都知這太太素來最講究長尊卑的禮節,今看如此,不知何意。
忍冬將飯取來,滿滿擺了一桌。柳氏拉夏春朝席,夏春朝心裏自然明白這番殷勤是何意,略推了幾推就罷了。因今日陸賈氏吃素,也就不曾過來,隻這婆媳二人一道吃飯。
須臾飯畢,這日無事,柳氏便留夏春朝吃茶。婆媳兩個明間對坐,柳氏因有那件事要說,便先將些甜話講與夏春朝聽,意籠絡。夏春朝早知緣故,不過唯唯稱是,並不肯十分兜攬。
一盞茶吃過,柳氏便說道:“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陸家傳到誠勇這輩,隻得他一人。陸家香火都在他一人上,若是斷了傳承,咱們可沒法向陸家的列祖列宗代。”夏春朝一聞此言,便知是那事來了,便含笑回道:“太太說的是,媳婦兒也知香火事大,不敢輕心。隻是爺如今不在家中,媳婦兒縱使有心,也是無力。”
柳氏見打斷自己話頭,十分不悅,說道:“我話還未講完,你就口了,什麽話!”一語未休,便又道:“也罷,諒你小戶出,言行素來不人眼。我今兒要同你說,你自進了陸家的門,也將有六年了。雖說勇哥兒眼下出去了,究竟也在家有個兩三年的功夫。你們兩口子恩如斯,卻始終不見個消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難免不心焦。如今老太太做主,將我那外甥、你表妹雪妍,說給勇哥兒做妾。那孩子昨兒你也見了,模樣出都沒得挑的。當妾,還辱沒了。又是咱們自家人,知知底,品格彼此也都明白。如今親上做親,是再好不過的。我特來告與你一聲。”
夏春朝雖早知此事,但事到臨頭被婆婆當麵講來,心中仍舊如針紮刀戮一般,垂著頭一字兒也不肯言語。柳氏見不做聲,隻道心有不快,便拉下了臉,數落道:“雪妍那孩子論長相論,哪些比你差?迎了進門,一來為陸家香火計;二來家常雜事也好幫襯你一二,也省你些力氣。你這孩子平日裏倒是有些賢惠的影兒,怎麽到這關頭上竟這等不曉事?!”
夏春朝聽婆婆言語十分憊賴,心中縱然有氣,也不得了,賠笑說道:“婆婆為媳婦兒打算,媳婦兒自然激。然而現下爺並不在家,就這樣放個人在屋裏,不明不白也沒個名分,隻怕對不住人家,此為一則。二來,太太說為陸家香火計,但爺這場仗不知何時才能打完,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這樣一個沒出門子的孩兒,沒有人家平白守著的道理。何況,爺不在,雖說這樣的事婆婆做主即可,但焉知合不合他的心意?倘若爺心裏並不喜歡,豈不是耽誤了人家姑娘的終?子乃命數所定,非人力可強為的,將來的事也難說的很。再則,表妹是清白人家出的姑娘,給咱們做妾當真是辱沒了。雖說婆婆一番好意,媳婦兒卻不敢領呢。”
柳氏聽了這篇話,句句皆是不能納章雪妍門的道理。本是個沒算的人,心狹窄的不下一針去,又不善言辭,被兒媳說到理屈詞窮,登時惱將起來,隻嗬斥道:“我才說了那麽幾句,你就講出這麽好大一篇話來我!誰家的兒媳婦,竟敢跟婆婆頂!香火乃是陸家的頭等大事,由的著你這個鼠目寸的婦人去舌?!這事兒老太太、老爺都答應了,由不著你應不應。我今兒不過同你說一聲,就把我這邊東廂的屋子收拾出來,著著將該添的家什都添上,過兩日就將雪妍領過來。待勇哥兒回來了,就他們兩個圓房。這家裏上有老太太、老爺,下有我,還不著你這個孫媳婦兒主張!讓你管兩日家,你就拿著棒槌當針了!”
夏春朝聽了這一番無賴之言,頓時氣上湧,氣衝肺腑。又知這婆婆的子可惡,同講理是沒用的,隻說道:“太太說的是,這家裏原沒我說話的餘地。這件事倘或老太太應了,我再沒二話的。太太就請老太太來同我講罷!媳婦兒外頭還有些事,不陪婆婆坐了。”言畢,徑自起,也不行禮,竟而去了。
那柳氏氣了個愣怔,一手指著門上,抖不已,向著長春道:“你瞧瞧,你瞧瞧,這樣子的媳婦,哪裏上的了臺盤!我是婆婆,竟然這樣放肆無禮!”這一家子下人平日裏都過夏春朝的恩惠,念其慈和寬厚,並不因服侍旁人而有所更改。那長春便賠笑道:“太太那番話說的也太急了些,又想必是果真有事。若是平日,斷然不會如此。適才既說這事老太太答應了就罷,那太太不如請老太太出麵,同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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