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溫舒宜第三次夢見自己葬火海。

如前兩次一樣，噩夢驚醒，卻再也記不得夢中細節，唯有被烈火圍繞的恐懼縈繞心頭，久久不散。

不想死。

誰也不想死

春寒料峭，東邊天際才漸漸出魚肚白，不遠似有約躁聲傳來。邊僅剩的一個婢翠書端著銅盆邁里屋，一臉憂，道：“姑娘，溫家旁支那邊又帶著人上門了，說是要咱們今日就出宅子姑娘，咱們該該如何是好”

翠書今年十四歲出頭，與溫舒宜同歲，聽嗓音便知此刻也有多擔心焦慮，但又在極力忍不被主子看出來。

溫舒宜聞言，心頭咯噔了一下，面上卻還算鎮定，此事本是預料過的，早有應對之策。

“幫我洗漱，我這就出去看看。”溫舒宜說著，掀開被褥下榻，又代道：“一會莫要讓阿兄與阿弟面。”

翠書見自家姑娘到了這個節骨眼下還這般鎮定，敬佩之余，只剩下心疼。

倘若大將軍還活著，倘若長公子沒有斷了，又倘若溫家不曾敗落，姑娘何須這般委曲求全。

不多時，天大亮，自東邊斜斜過來的線將溫家碩大的宅邸籠罩在一片淡淡的薄之中。

只可惜，昔日耀一時的鎮國大將軍府，再也不復往日門庭煊赫。

此時，溫府大門外除卻站了溫家旁支的人之外，另有前來看熱鬧的百姓。不知為何，溫家落魄這五年期間，始終是京城百姓茶前飯后的談資。

“溫家這次是真的走投無路了，真真是苦了這位溫家小姐，這五年來若非溫家小姐，溫家祖宅和兩位病弱公子早就保不住了。”

“嘖嘖，可惜了玉一樣的人，當初溫將軍的掌上明珠，這日后只怕兇多吉。”

“我聽說就連榮國公府都不愿再接濟溫家兄妹三人了，也不知這溫小姐日后會落誰手中”

“溫家的兩位公子好歹尚在人世，溫家旁支的吃相未必也太難看了些，這不是要吃絕戶麼。”

溫舒宜的母親，是當年名一時的燕京第一人，也是榮國公府的嫡。若非因為早年違背家族，執意嫁給溫大將軍，定會宮為了貴人。因著這樁婚事，溫夫人與榮國公府鬧了很大罅隙。

溫舒宜自生的桃腮，如今更是出落的妍瑰麗，十四歲的，晨時花一樣的年紀，眉目間的清之再也遮掩不住。如此落魄的昔日高門貴，可不是權貴爭先搶奪的玩.麼

議論嘈雜聲中，溫府大門從里被人打開，晨照到之，是一張稚塵的面龐。

溫舒宜著素對襟羽紗裳，墨發上僅僅了一只白玉簪子，未施黛，明艷的容貌中著幾清寡。

自五年前，溫大將軍戰敗嘉林關，將軍夫人前去救夫，又難產而死之后，溫舒宜褪去了一艷麗，一直這般寡淡的裝扮。

然而，饒是如此，獨屬于人的氣韻也不經意間流了出來。

如凝脂、領如蝤蠐、螓首蛾眉、目盼兮大約就是形容這樣的人。

饒是在場的看客們，見了這等俏無助的人，也難掩惋惜與憐惜。然，溫家的爛攤子不是尋常人能夠收拾的起的，溫家五年前戰敗，十萬大軍全軍覆滅，若非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溫家沒有一人能逃厄運。

今日登門尋事的溫家旁支，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見溫舒宜一面，眼底閃過驚艷，心道：便是今日不出來宅子，只要將這等人賣教坊司，也能得一大筆銀錢。

“大侄，你一個姑娘家霸占了祖宅五年，也是時候出宅子了吧你若不配合，可別怪咱們無，要不就出宅子，要不你今日就跟我走”男子一臉笑的威脅。

如今的溫舒宜對所有人而言，不過就是人人拿的柿子，沒有置喙的份。

五年前阿兄在戰場撿回一條命，但斷了一條，而娘親因難產，阿弟生下來就帶病，這五年一直靠著藥罐子活著。

爹爹與娘親不在了，溫舒宜無論如何都要護住阿兄與阿弟。

五年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原本獲罪的溫家也得了一條生路。爛船也有三斤釘，兄妹三人一直靠著典當過活，直至一年前家中再無可以典當之，為了阿兄與阿弟的湯藥錢，溫舒宜只好將宅子給抵押了出去。

此時此刻，溫舒宜沒有出任何后怕與驚慌之，出乎意料的鎮定，“三叔”

角溢出一抹冷笑，“看在溫姓的份上，我且勉強喚一聲三叔。我阿兄與阿弟都好好活著，這宅子怎麼都落不到你們頭上。”

溫舒宜一言至此，懶得與這群無賴糾纏，直言道：“況且，我早就將宅子抵押給了裕茂錢莊，三日后便是抵押到期的日子，按著大周律法，抵押期限一至，我若拿不出銀錢，宅子就是錢莊的了，屆時就算是我保不住宅子，也必然不到你們來搶”

“溫家是我爹爹用雙手打下來的，與你們有何干系”這是要徹底撕破臉皮了。

的聲音清冷如雨打青瓷，又如冰玉相擊，人聽了心頭一陣沁涼舒坦。

溫家旁支的目的本就是震懾一下溫舒宜，順道給威，讓得知自己于怎樣的境地，怎料會是這麼一個結果

裕茂錢莊可不是普通的商家，背后是有朝廷勢力支撐，不是溫家旁支能夠招惹的起的。

“你你這個敗家溫家的家底就敗在你手上了”

聞言，溫舒宜只是淡淡笑過，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人帶頭說了一句，“既然宅子已經抵押給了裕茂錢莊，契約上白紙黑字寫著，溫家旁支有什麼資格要宅子”

“溫家如今風雨飄搖，該不會有人想圖謀不軌吧。”

溫家旁支的男子氣紅了臉，便是他的確想仗勢欺人，也不能這般明目張膽，而且礙于裕茂錢莊的勢力，只好暫時作罷。

旁支的幾名男子正要離開，溫舒宜住了幾人，站在溫府大門外，眸堅毅，沒有遮掩鋒芒，“你們聽著我阿兄與阿弟還活著只要他們還在，溫家就不倒這座宅子無論能否保住，皆與你們無關”

一時間，溫府大門外的鬧劇結束，雖是暫時恢復風平浪靜，可人人皆知，溫家兄妹三人恐怕已經快要無路可走了。

即便沒有旁支迫害，還有裕茂錢莊那邊的力。

溫舒宜剛折返院子，就看見溫澤拄著拐杖，雙眼紅的站在那里。

溫舒宜心頭像是被什麼尖銳之劃過，好生酸痛。

阿兄曾是赫赫有名的年輕將軍，五年前是何等的風姿卓絕、意氣風華，燕京多貴傾慕于他，可如今

看著阿兄不利于行的，還有他清瘦的段，溫舒宜忍不住鼻頭酸了，知道阿兄在想什麼，上前道：“阿兄且忍一切都會好的，爹爹與娘親在天上看著咱們，爹爹常教導你我，人只要活著，只要頂天立地，就一定能走出困境倘若你與阿弟出了事，誰來為爹爹冤”

爹爹的冤，娘親的仇，溫家的將來，這一樁樁，皆是讓溫澤茍且生下去的支柱。

爹和娘沒了，他們都要好好活著。

溫澤薄抿，妹妹都不懼前路，他當然不能怕了

可他也知道，妹妹這是在寬他，溫家敗落，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他如今又是個廢人，將將五歲的弟弟本離不開藥罐子，這一切卻都押在了妹妹肩頭，他如何能心安的躲在家中

男兒有淚不輕彈，溫澤最終什麼也沒說，說多了只會妹妹平添煩惱。

倘若真到了走投無路那一日，他就是帶著全家一起赴死，也斷不會讓弟弟妹妹了旁人迫害

目送阿兄的背影遠去，溫舒宜神黯然，沉思片刻道：“翠書，一會陪我去一趟榮國公府。”

聽到“榮國公府”四個字，翠書面一僵，甚是為難，“姑娘，榮國公府已經對外放話，不會再手咱們的事，您這般去了，豈不是平白遭了那邊的臉”

溫舒宜苦笑，都這個時候了，還顧得了什麼。

人要先活著，而后才能談尊嚴。

一路上，又想起了那三次的噩夢，雖不知噩夢因何而起，但溫舒宜對死愈發充滿恐懼。

大半個時辰后，小驢車停在了榮國公府巷子外，溫舒宜走到了國公府的角門，這樣份的人，自然不能走正門。

溫舒宜敲響了柳丁朱紅角門。開門的嬤嬤一眼就認出，出晦氣之，“哎呀，溫姑娘，怎麼又是你”

溫舒宜遞了名帖，對老嬤嬤的一臉不屑視若無睹，淺笑道：“勞煩嬤嬤了，我要見見大舅舅。”

說著，遞了一塊碎銀子過去。

那老嬤嬤臉上雖是瞧不起，但還是收下了銀子，“溫姑娘且先候著吧。”

翠書憤憤然，“哼狗眼看人低”

溫舒宜卻是神平淡，人在低谷，難道還能祈求旁人高看一眼不。

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之后，待老嬤嬤開門放進去時，已是晌午過后。

溫舒宜還沒有用午飯，但顧不了那麼多，直接由嬤嬤領著去了后園子，沒有見到國公爺，倒是見到了國公夫人顧氏。

溫舒宜福了福子，“給大舅母請安。”

顧氏不到四十，保養得宜，如今看上去不過才三十出頭的年紀，一看見溫舒宜，心里就忍不住嘀咕：妖

面上，顧氏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坐下吧，溫家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可你大舅舅前陣子剛去了西南辦公，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便出面。”

聞言，溫舒宜擰著帕子的手了，需要的是銀子，一千五百兩銀子就能解決了眼下的困境，這些錢對榮國公府而言不算什麼。

奈何外祖父已過世，外祖母是續弦，并非娘親的生母。如今國公府掌舵人是大舅舅，當年母親執意嫁給爹爹，令得大舅舅十分不喜，溫家遇難之后，國公府一直不聞不問。

溫舒宜耐著子，“大舅母，那您可否先支一些銀子給我，待日后我手頭寬裕了一定如數還您。”

顧氏飲了口茶頂級尖，輕嘆道：“不是舅母不幫你，你也知道，溫家的死對頭是誰，那人在朝中勢力駭人，齊國公府也不能輕易得罪。”

見溫舒宜垂眸，出難，顧氏話鋒一轉，又說，“不過，舅母倒是有一條路子，你母親曾與承恩伯有些淵源。你不妨去求求承恩伯，伯爺與你父親也是舊，且又位高權重，只要他肯出手，保下溫家的宅子不問題。”

聽到“承恩伯”這三個字，溫舒宜一陣心悸后怕。

母親當年是燕京第一人時，曾與那位承恩伯定親，但此人品行卑劣，風流無度，后來被母親當眾退了婚。母親后又嫁給了承恩伯的好友，也就是的父親。承恩伯一直懷恨在心，不僅與溫家絕，還納了十幾房妾。

奪.妻之仇，不共戴天。

溫舒宜懷疑，父親在嘉林關全軍覆沒，也有承恩伯的手筆。但沒有證據。

此人半年前偶遇溫舒宜，見與母親有幾分相似，便當場奚落，“你若肯求我，我會看在你母親的份上，幫幫你。”

到底是怎麼個“求”法，溫舒宜豈會不明白

小臉一陣蒼白，又福了福，“大舅母，既然如此，我還是等著大舅舅回來再說吧，今日就先告辭了。”

顧氏也不挽留，待溫舒宜剛走出堂屋，就冷哼道：“哼狐子跟那個娘親一模一樣，簡直就是紅禍水溫衡害死了十萬大軍，又曾在朝中樹敵無數，能活在今日已經是萬幸了，還指榮國公府出面若非是因為，府上幾個公子也不會為了一個人，兄弟幾個反目為仇，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