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天寒,京城里這兩日在下雪。
宮外銀裝素裹,紅墻夾峙的宮廊上,小侍躬掃出條干凈的小路,沒過多久便又被薄雪覆住。
盧嬤嬤撐著雪傘,引曾筠往里走。
“昨兒后晌,雪停了一陣子。娘娘想著太池已結了冰,落雪后必定極漂亮,就想去瞧瞧。恰好皇上得空,就陪著去逛了一圈,在太池盤桓了半個時辰。誰知今早起來,娘娘就有些咳嗽。不當回事,說喝點梨湯潤潤就,皇上卻放心不下。這不,就奴婢來請您了。”
盧嬤嬤說著,見有宮人行禮問候這尚宮,笑而頷首。
阿嫣宮封后,伺候的人隨之升遷。
盧嬤嬤是瞧著阿嫣長大的,加之兒早已家,在阿嫣邊照料慣了,便領了尚宮之職。其余尚儀、尚服及底下各司宮人,阿嫣同武氏商議后,或從王府帶來的舊人里挑,或是用先前宮里的人,不一而足。
反正后宮里人,除了婆媳倆也沒旁的眷,人手夠用得很。
曾筠雖敬份,因彼此相識甚久頗為稔,便只笑道:“娘娘底子好,想來無甚大礙。不過近來瑣事勞,倒該好生將養子。我待會請了脈,開個調養的藥膳吧。”
說話間,已進了宮。
滿城雪片紛揚,天幕灰蒙,周遭也比平常格外安靜,隔著描金漆紅的窗扇,里頭的笑聲格外醒耳。
宮人掀簾,曾筠進了里面,就見阿嫣歪歪的靠在人榻上,手里拿著卷書冊,正就著噴香糯的栗子閑翻。旁邊炭盆里,紅蘿炭燒得暖熱,里頭埋著的板栗嗶啵輕響,玉鏡和玉泉蹲在旁邊,正挑了烤好的出來剝給吃。
滿屋暖熱,帳幔長垂,偌大的宮室里就只們三人,說說笑笑的,卻也不覺得空。
仿佛還是在魏州的家里。
曾筠上前行禮,阿嫣已擱下書卷,笑而坐起道:“早起時就說了,沒什麼大病。卻還是叨擾姑姑冒著雪跑著一趟,也太大驚小怪了。快請坐吧。”
“這是皇上關心娘娘呢。”曾筠就著旁邊的繡凳坐下,稔地抓著手腕診了脈,道:“確實沒什麼大礙。不過冬日里天寒地凍,謹慎些也是應該的。更何況,明天是個大日子,皇上用心良苦,娘娘可得好好兒的。”
“什麼大日子,都是他心來。”
阿嫣里這樣說,邊卻仍浮起淺笑,帶些溫滿足。
因這所謂的大日子是的生辰。
謝珽稱帝后,除了登基大典、封后大典格外隆重,不容半點疏忽懈怠外,旁的事上都盡量從簡。畢竟永徽帝將國庫底子掏得干干凈凈,連先前平定流民時的軍資,都是從幾個高門大戶上割的。后來應戰魏津,又遭洗劫,京城如今的凋敗可想而知。
外頭蕭烈和裴緹還在打仗,百廢待興,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自然要收斂些。
但阿嫣的生辰上,卻沒打算簡薄。
因覺得請了朝臣會人多事雜,有失慶賀生辰的樂趣,謝珽便命人在太池邊的蓬萊殿設宴,只請楚家、徐家、三叔謝巍、謝奕母子,外加與阿嫣往來甚的曾筠等人,關起門來自己熱鬧。
據說宴上菜、助興曲樂都是謝珽忙里閑,親自挑的。
久經兵戈后,這是宮里頭場慶賀之宴。
阿嫣其實也暗期待。
在曾筠開了調理的藥膳后,果真乖乖吃了,免得明兒咳嗽鼻塞,砸了謝珽的場子。
……
是夜風停雪住,謝珽怕累著,難得的消停了整夜。
床幃寬敞,寢宮和暖。
不管換到哪里,兩人幾乎總是相擁而睡的姿勢,有謝珽熱乎乎的給夜夜暖床,更不必擔心著涼。加之曾筠藥效奇佳,清晨醒來時只覺渾爽利,神采奕奕,更無半點不適。
遂梳妝用飯,安坐在宮里,跟先前道賀問安的雙親摯友說話,待晌午時分,一道過去赴宴。
宴席辦得十分心。
整個蓬萊殿幾乎裝飾一新,臨湖的窗槅卸去,冰面覆雪后被明亮日照得熠熠生輝,湖心的小島上,殿宇假山皆被雪籠罩,案邊又有紅梅盛開,晴日里瞧著天然圖畫。
而席上菜也都挑得用心。
俱是阿嫣喜歡的。
就連糕點、果子、茶酒都是按著的口味挑選,無一例外,在沒人案前各擺一份。
阿嫣席后拿目徐徐掃遍,不由失笑,“人家設宴請客,講究個雨均沾,菜酒水都要顧全賓客,求個賓主盡歡。夫君倒好,全都照我的喜好來,這不是明擺著偏心麼。”
“既是賀芳辰,自然該偏心小壽星。”
謝珽今日穿得隨意,墨織金的長衫勾勒出修長姿,修眉俊目染了笑意,將攬進懷里時,態度更是理直氣壯,“別家怎麼過生辰我不管,給你過生辰,自該讓你高興。瞧,楚宸和奕兒不也很喜歡麼。”
說著,抬下指了指下首。
果然謝奕甩著兩條小兒坐在那里,因尚未開席,只了個炸小丸子,藏在手里吃得正歡。楚宸坐在他的旁邊,垂涎盤中的小銀魚,趁人不備,也自夾了一條。
都是男孩子,很快就混了。
兩人互為掩護,假裝頭接耳的說話,趁著躬湊去迅速咬一口食,不亦樂乎。
旁人都沒太留意孩子,阿嫣坐在上首,卻瞧得一清二楚。
不由莞爾生笑。
旁邊的武太后遠眺雪景,暗嘆皇宮果真是坐擁天下的好地方,這般營造山水,在魏州是極難企及的。楚家眾人倒是慣常宮赴宴的,太池邊也曾來過,這會兒倒對蓬萊殿的嶄新裝飾更興趣。
謝珽舉杯,宣布開宴。
眾人都已陸續在宮送了賀禮,加之都是常往來的人,笑而起道賀,就著殿中歌舞,湖上冰戲,觀景用宴。
間隙里閑說家常,有兩個孩子在跟前鬧騰,亦覺其樂融融。
末了,宮人端來長壽面。
阿嫣嘗了兩口,忽而抬眉,隨口問道:“做面的廚今兒換人了嗎?”
宮人微訝,卻沒敢立時回答。
倒是旁邊謝珽接過話茬,“怎麼,味道和平時不同?”
“是不大一樣。湯的味道很好,就是這面不似往常勁道。”阿嫣這幾日都沒怎麼吃面,怕膳房的人聽了徒生忐忑,又補充道:“或許是我幾日沒吃,記錯了,其實做得很不錯。”
謝珽聽罷,笑而不語。
底下的楚宸卻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忽而道:“我知道了,這面是姐夫做的!”
話音落,眾人俱詫。
畢竟,以謝珽九五之尊的份,在王府的時候就忙得頭腳倒懸,登基之后諸多事過來,更沒多空暇。他這份親自下廚,說出去本沒幾個人敢相信。更何況,庖廚也有手藝的講究,謝珽戰無不克、鐵腕縱橫不假,但貿然踏庖廚之地,想做出碗阿嫣覺得不錯的面,并不容易。
當然,后面這點沒人敢說。
徐太傅率先開口,覺得皇上日理萬機,大約無暇做這種事。
武氏倒是饒有興致,“怎知是他做的?”
“前天我來宮里看姐姐,看到姐夫要去膳房。我想著膳房的糕點好吃,想跟過去討一些,結果到那兒沒找到姐夫,只好跟廚討要。我還看到有人和面,側著跟姐夫可像了,廚不讓我多瞧,我還疑呢!”楚宸聲稚,兩眼卻亮晶晶的。
眾人皆知謝珽對小舅子頗疼縱容,聽小家伙這樣說,不自覺向上首。
阿嫣亦詫,“是夫君做的?”
滿殿目齊齊投過來,謝珽輕咳了聲,臉上有點不自在,卻還是道:“是我做的。”
為著這碗長壽面,他這六七日里,每逢得空時都會往膳房走一趟,在廚的指點下練習和面。這是個力氣活,也頗須技巧,他若不是仗著自習武練出的力道,短短數日間,還未必能做得勁道。今晨散朝后,他又特地拐去膳房,和面之后,才若無其事的去了宮。
就是想親手送長壽。
沒想到,手上的功夫到底稍有欠缺,嘗出了不同。
謝珽巋然端坐,神并無異樣,眼底卻浮起了唯有阿嫣能瞧見的稍許尷尬,“下回就練出來了。”
阿嫣聞言,眼底的笑幾乎要溢出來。
確實沒想到,謝珽忙那樣,竟然還會空習練和面,親手為做這碗長壽面。坦白說,這面的勁道雖不似經驗老道的廚,吃起來其實已很好了,更別說,湯用料,也都極為用心。
咫尺距離,所向披靡的帝王難得微赧然。
大庭廣眾下,不好湊過去親他,只將滿心歡喜都藏在指尖,借著桌案的掩蓋握住他的手,低笑道:“很好吃,我也很喜歡!”說罷,竟自捧起小碗,將里頭的長壽面吃得干干凈凈。
旁邊武氏見狀,笑容不無打趣,“看來這生辰禮,送得甚得芳心。平常很瞧你吃完整碗的面。”
“夫君親手做的面,自然最好吃!”
阿嫣兩眼彎彎,眸若清泉。
謝珽的邊也自浮起了笑意。
這還是只小禮,等宴席過去之后,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