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令容起時，韓蟄已上朝去了, 桌上的食盒里有一份鴨丁粥一份煨枇杷、一份腌青梅, 那粥還熱乎乎的，香氣撲鼻。

昨日的不快在睡醒后已然消散, 迅速梳洗罷，便去吃香噴噴的粥菜。

拿著小瓷勺嘗了兩口, 這鴨丁粥的口味跟紅菱尋常做的不同, 更加香糯。

不由看向紅菱，“手藝見長啊”

“這粥不是奴婢做的。”紅菱在旁給添菜，“奴婢只拌了這幾樣小菜。”

“不是你”令容愣了下，目愕然。

“是他。”紅菱頷首，也覺得意外, “今晨大人起得很早, 也沒練劍, 自己去廚房做了這粥, 奴婢在旁守著, 等夫人醒了端過來。奴婢原還怕夫人睡過頭，粥熬得老了, 誰知夫人像是掐著時辰醒過來的。”

韓蟄大清早的給熬粥

最后一頓早飯, 親手給做頓好的嗎

令容瞧著那鴨丁粥愣了片刻, 才又拿勺, 慢慢喝完。

朝會散后, 韓蟄往錦司走了一遭, 因沒有迫在眉睫等著辦的要大事, 轉了一圈便回府里。昨日慶遠堂中一場鬧，既沒到傍晚，他也不急著去，便進了書房，關起門來獨自坐著。

相爺韓鏡晌午回府，問過門房，得知韓蟄已然回府，略覺意外。

韓蟄年紀輕輕便居高位，固然要憑冷厲名聲和威儀態度人，平常做事也勤勉認真，哪怕傷休沐，也要在書房里議事辦差，不耽擱手頭公務，甚會無故擅離衙署。

韓鏡站在照壁前，面容微沉，略作沉，便緩步往韓蟄的書房去。

書房外冷冷清清，長了幾十年的松柏濃綠翳，外頭除了正曬書的沈姑，不見旁人。

“存靜在里面”韓鏡駐足，問。

沈姑躬道：“在里面一個人坐著呢。”

“回來多久了”

“一個時辰。”

“沒出來過”

“是。”

韓鏡頷首，看向書房閉的門窗。

暑氣未退，日頭正烈，別都敞開門扇氣，韓蟄卻閉門獨坐，跟往常迥異。

韓鏡瞧了眼許久沒來的小書房，負手緩步上前，想推門而時，遲疑了下，屈指輕叩。

里面傳來冷沉的聲音，“誰”

兔崽子韓鏡心里暗恨。孫子的本事他比誰都清楚，千里追捕兇犯，浴廝殺前行，這些年刀劍里滾過來，耳力目力都格外敏銳。方才他跟沈姑說話的聲音不低，換了他坐在書房都能聽清，韓蟄能聽不見

可見是故意置氣。

韓鏡氣悶，沉聲道：“我。”

里頭靜了片刻，就在韓鏡以為是韓蟄親自過來開門時，忽聽砰的一聲輕響，門扇被撞開，一只白的細瓷茶杯掉在地上，正骨碌碌地打轉。

這委實失禮，韓鏡臉更沉，進屋闔上門扇，就見韓蟄站在長案后，頭都沒抬。

長案鄰窗畔，后是高大的檀木書架，韓蟄孑然而立，臉冷凝。

“祖父。”他擱下狼毫，聲音冷。

韓鏡皺眉，“在寫什麼”

“和離書。”

韓鏡愕然，暫且著怒氣，踱步上前，瞧見書案上鋪了張紙，上頭寫了“和離書”三個字，后邊空著，并未落筆。硯臺旁邊還扔著四五個紙團，上面墨跡分明，顯然是寫廢后了的。

他本是為唐解憂的事而來，見狀卻覺意外，“寫這東西做什麼”

“傅氏自請下堂，祖母沒告訴您”韓蟄瞥一眼韓鏡，知道太夫人瞞了此事，遂冷笑到：“祖父不愿我沉溺私，對傅氏千提萬防，唯恐搖了我的心志，累及大業。卻不知祖父瞧不上傅家，傅家未必瞧得上我”

“這是什麼話”韓鏡微怒，“傅家那德行，也敢挑剔你”

“為何不能”韓蟄冷聲，啪的一聲將狼毫丟在案上，“傅家雖式微，靖寧伯為卻勤懇踏實，兩個兒子固然位不高，卻也沒做過惡事。傅益年英才，春試時才驚四座，年紀輕輕就得以傳臚，才思遠勝孫兒。傅氏雖比瑤瑤年，行事卻端正溫和，盡心侍奉公婆，跟瑤瑤相得和睦，無可挑剔。即便有傅盛曾經頑劣，卻也不曾鬧出人命，這半年嚴加看管，已甚惹是生非。”

“那又如何”

“傅家在朝堂確實沒建樹。但傅家兒孫犯錯，他們卻能嚴加看管教導而我們呢”

他在寫和離書三個字時本就積攢了許多怒氣，這一聲質問，重重擊韓鏡耳中。

韓鏡愣了一瞬，就聽韓蟄又道：“從前我不提表妹的事，是看了姑姑的分，也因還算安分。可這半年，做了什麼傅氏剛嫁進來，就騙傅氏進我的廚房，試圖讓我遷怒。除夕那晚的事祖父知道，也曾罰跪祠堂，后來跟唐敦合謀算計，誣陷傅氏，蒙騙孫兒，祖父親口責罰。可祖父看看，可有半點悔過的態度”

韓鏡被問得啞口無言。

昨日的事，在他晚間回慶遠堂之前，楊氏已跟他稟報過。

從眷游湖到偶遇高長公主、唐解憂被召泡茶、令容奉命見駕，到高長公主怒而傷人、裴夫人無故遭災、唐解憂欺瞞誣陷、魚姑轉述實、唐解憂哭著認罪，楊氏將前后因果串得清清楚楚，連同韓蟄那句話都轉述了。

孰是孰非早已分明，看唐解憂的行事，顯然是沒長半點教訓，且比從前更惡劣可惡。

韓蟄面帶寒冰，將那和離書一團丟開，冷聲道：“這就是我韓家教出的人，如何跟傅氏相比和離也好，傅氏進府后安分守己，卻因表妹數次生事而心生不滿，只怪我府中氣度狹隘，容不下外人。”

“胡說”韓鏡厲聲打斷。

韓蟄冷厲克妻的名聲無妨，因他在錦司，尚需這冷厲名聲服人。

但相府氣度狹隘，苛待孫媳，這種話傳出去，卻只會讓韓家為滿京城的笑柄。

見韓蟄又取了紙要鋪，韓鏡一把奪過，“解憂這回做的事，確實連我都沒想到。的過失我自會教訓。和離的事不急，過了風頭再寫不遲。”

“早寫晚寫，有何區別。”韓蟄渾不在意，只冷嗤道：“傅氏從無過失，昨天的事眾人親眼所見，即便不說，旁人也會議論何況祖父盯著銀院，送出府，也能省些神。”

“放肆”韓鏡被這冷嘲熱諷般的頂撞氣得胡子，“我留意后宅，還不是為你好”

“孫兒年已二十，朝堂的事自有分寸，并無差池。這回擒住長孫敬，還是仰仗傅氏搭救，才沒重傷。錦司里案子辦得多，狠辣酷烈的名聲已經傳開，忘恩負義、苛責無辜的事，我學著辦就是。”

韓鏡教導了他二十來年，還不知韓蟄有這般冷嘲熱諷的本事。

他一張老臉氣得漲紅，怒目瞪著韓蟄，沒忍住，重重拍案，怒道：“你的事我懶得過問”

韓蟄冷然不語。

韓鏡原本是來商議唐解憂的事，吵到這份上，自然沒法說了。

怒哼了一聲，他轉就走。

“祖父，”韓蟄卻出聲住，聲音中沒了方才的賭氣，只肅然道：“昨日的話并非我賭氣。今晨早朝遇到裴大人時，他就提了昨日的事，言語中許多怨懟，朝臣對此也有議論。表妹冥頑不化死不改，敢去跟長公主狼狽為、傷人命，若留在府里只會生事，讓人以為我韓家仗勢欺人、罔顧人命，毀了相府的名聲。”

韓鏡停在門口，頭都沒回，“半點也不退讓”

“府里多年心，舅舅十年苦心，我出生死，好幾回險些喪命，今日局面，是拿命換來，豈能隨意毀在的手中”韓蟄盯著韓鏡背影，斷然道：“我說到做到，也請祖父三思。”

書房門口，韓鏡頓了片刻，含怒默然走了。

當天傍晚韓蟄去慶遠堂時，韓鏡也在場。

府中謀的事凌駕在上，任憑太夫人再怎麼心疼不舍，韓鏡也做了決定，讓唐解憂明日親自去高長公主府賠罪，而后跟著楊氏去趟裴家，再搬去城外觀中思過，每五日抄一本經書，韓鏡親自派人取來查。

韓蟄便道：“何時去道觀”

“你祖母病重，侍奉湯藥，過幾天再去。”

“明日就去。”韓蟄既已決意，便不留，“祖母病加重，便是胡鬧所致。侍奉湯藥的事自有母親安排，無需費心。”

韓蟄氣結，看著韓蟄那張冷的臉，知道韓蟄的擔憂不無道理。

留不知輕重的唐解憂在府里確實是個患，他既已退讓百步，不差這半步，含怒應了。

次日清晨唐解憂便被帶往公主府賠罪，而后跟著楊氏去裴家吊唁楊氏當然不能說是唐解憂故意惹怒長公主，只說是不慎遇見，無意惹怒，因未能消解長公主怒氣，見裴家夫人喪命，甚是歉疚，讓唐解憂在靈前親自吊唁。

長公主的急躁脾氣眾人皆知，見長公主不聞不問，韓家卻來致歉，反勸楊氏不必自責。

楊氏又是愧疚惋惜裴家人命，又是惱恨氣怒唐解憂的胡鬧，回府后片刻沒停，便讓人將唐解憂送去了城外道觀。太夫人縱然不舍，有韓鏡鎮著，也沒敢說什麼。

銀院里，令容得知唐解憂被送出府的消息，深意外。

意外之余，等了兩天，沒見韓蟄寫休書，便趁著睡前小心翼翼地提起。

韓蟄如常屈翻書，只瞥了一眼，道：“這婚事是皇帝所賜，太快休妻會損及皇家面，于兩家無益，過了年再商議不遲。放心，解憂一走，不會再生是非，祖父和祖母也不會再過問這里的事。你只管做想做的，不必委屈自己。”

令容“哦”了聲，低頭擺弄寢，略有些失的模樣。

韓蟄擱下書覷，“很不想留在這里”

“倒也不是，就只是問問夫君和長輩的意思。”令容總覺得提這事有些愧對韓蟄對的好，也怕他尷尬惱怒，趕解釋描補，“其實有母親和瑤瑤在，偶爾還能嘗嘗夫君的手藝，也好的。是我怕行事有差錯，給夫君添麻煩。”

說罷，眉眼彎彎，送他一張笑臉。

看韓蟄的意思，應該是愿意和離的，因時機不好才拖延。橫豎年紀不大，韓蟄這種說話算數的人，這種事上想必不會誆。老太爺對了提防，不至再視為中刺。只要沒了唐解憂惹事，一晃就能到明年。

令容暗自吁了口氣，鉆進被窩里，“夫君，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

“好。”韓蟄頷首，翻了兩頁書，看向令容，見側向他睡著，錦被松松散散地蓋在前，寢領口半敞，出里頭如玉跟最初蠶蛹似的躲避迥異。

看海棠紅寢下的脯廓，比先前又滿了些。

韓蟄角微，瞧了會兒，調息一番，熄燈睡下。

將睡睡之際，往里翻個，又將令容抱在懷里。

千里之外，裴夫人亡的訃告快馬急報到楚州，富甲一方的鹽商馮璋看罷，臉大變，當即清點人手，星夜啟程趕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