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屋中火盆裏的炭火已大半熄了，灰溜溜的炭火沫子中僅有幾點細碎的火星尚還燃著，在冰涼的空氣裏再散不出丁點溫氣。

陸臨霜是被疼醒的。

在渾噩的鈍痛中迷迷蒙蒙睜開眼睛，方才一，臉上的摑疼立即令“嘶”了口氣。下意識了角，角顯然已是裂了，掛著一點，已在冰涼涼的空氣中幹涸。

不敢大意，忍著疼爬起來，躡手躡腳下了炕。過細小的門向外瞧，堂中卻空無一人。家中的大門關著，桌上的油燈已經滅了，黑黢黢的，一片寂靜。

略一思索，嚐試著推了推門，毋庸置疑，室的屋門早已鎖閉。許是怕逃罷，這扇常年風的屋門還從未鎖得這般嚴過，顯然，是趁睡時趕忙修好的。

悻悻地回了炕。屋裏早已沒了溫度，一層層冰寒的冷意裹上來，令不由嗬出一口白氣手。就在這時，恍然發覺炕頭那風的一點窗似乎沒再風了，黯淡的晨墜進來，映亮了窗欞外的幾道黑影。

那窗顯然是已被從外釘死了，橫七豎八的木條亙著窗框，仿佛一張巨大的網，將渺小的臨霜整個罩住。

再顧不得冷，拚了命地去推那麵僅有的窗，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推開。木窗上的倒刺刺進的手心，生出了斑斑緋。卻恍若未覺，咬著牙，用盡全力去撞，即便被反彈得摔倒也不肯放。

被鎖住了……哥哥嫂嫂是做了決定要將賣掉了。就要為奴隸，的命運再容不得來做主。

直到折騰得再沒了力氣了，臨霜終於靠著牆壁下來，地蜷在一起。巨大的絕盤桓在口，讓疼得幾乎不過氣來，默默無聲墜淚。

·

晌午時分，陸家大嫂從屋外回來，將一樣東西丟在桌上。

陸秀才正在案旁作著書法，一張發黃的紙頁皺皺，邊角都已然磨得損破。用來書寫的自然也不是黑墨，而是清水。反反複複，已看不出利用了多次。

聽見聲響，他抬起頭，手中已飛了的筆在半空停頓，表訕訕的。

“天作著你這些沒出息的東西！還換不來半個錢，也不知道有什麽用！”

陸家大嫂每一見他這般便氣不打一來，惡狠狠白了他一眼，指了下桌上的東西，“等下你去熬粥，把這個放裏，去哄臨霜喝了。”

“這是什麽？”

“蒙汗藥。”

陸秀才登時兩眼瞪圓，“啪”一聲撂下筆，“這又不是仇人！你至於麽你……”

“仇人？”陸家大嫂的火亦“噌”地上來了，聲音都厲起來，“你還想是仇人？不是仇人都敢這樣了，這要是仇人，還不反了天？！”

出手怒指陸秀才，麵目猙獰，一時牽了臉上的抓傷，直吸了一口氣。

緩下一口氣意，又道：“我想好了，就按你說的，賣給定國公府。這賣的錢雖了些，但是好歹每個月還能拿半兩月錢。這算下來，一年也能有個五六兩。夠杭兒的開銷了！若是爭氣些，靠著那張臉去爬一爬主人家的床，說不定杭兒還能沾沾！”

難以忍那滿汙濁下流的盤算，陸秀才皺了皺眉，“我說……”

陸家大嫂眉眼一厲，率先出聲駁了回去，“我告訴你陸秀才，這事兒沒得商量！你這妹子子太野，我都把鎖得那麽嚴了，方才我去藥鋪的路上，還聽在那兒敲窗要往外逃！現在才多大？就敢手打我，趕明兒，恐怕就要燒房子殺人啦！這種沒人倫的小蹄子，還是賣了好！”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陸秀才急不可耐，卻無言爭辯，左右不是，一顆心都懸了起來。

“我說你到底去不去？”上前推搡了他兩下，陸家大嫂開始不耐煩了。

“我說陸秀才，我可應了你的求，退了一步了。你要是不去，我可去了，倒時候了傷了的，把賣到院去，反倒省心，你可別來怪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去還不行麽！”無奈歎了一聲，陸秀才心思一惴。到底爭不過潑辣老婆，拿起那包蒙汗藥了廚房。

·

傍晚時分，陸臨霜的肚子開始絞起疼痛。

從昨夜到現在，幾乎已一天一夜不曾進食，也不曾喝過一口水。屋裏的水壺早就空了。鋪天蓋地的寒冷傾裹，凍得渾僵，令即便是疼，也分外彈不得。意識昏昏沉沉的，平舉著雙手，蜷在炕上輕輕呼吸，一溫熱的白氣呼出來，氤氳得雙目都變得迷蒙。

“娘……”低低地喃了一聲，輕輕的一個字從嗓子中嗬出來，卻沙啞如衰蟬。

爹，娘，你們知道麽？哥哥要把我賣了，賣到煙花巷樓裏去。

你們如果知道了，一定很生氣，很失吧……

如果他們還在，他們一定會為做主的。

可惜……

他們早已不在了。

難以言喻的悲傷懷揣在口，陸臨霜悲慟難忍，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淌。

卻在這時，小屋的門驟地開了。臨霜顧不得那步進來的人是誰，極度的寒隻能令第一時間聞嗅到了那臘梅花粥的香氣，下意識抬起了頭。

“臨霜！臨霜，你怎麽了？”

陸秀才第一時間見的卻是妹妹蒼悴冰冷的樣，連忙上前將扶坐起來。

臨霜卻使力開了他的手，一把拭去眼淚，“你別我！”

大抵是從未曾聽過如此疾言厲，陸秀才怔住了，滯半晌勉強出笑來，“臨霜，你……一天沒吃東西了，是不是了？來，快吃些東西吧！”

溫熱濃鬱的臘梅花粥香氣彌漫。陸臨霜看了一眼，捺著腹痛，厭惡地別過眼去，“我不吃！”

陸秀才努力勸哄，“臨霜，你再怎麽恨哥嫂，別和自己的過不去是不是？你……快吃些吧，壞了，可就不好了。”

陸臨霜一聲冷哂，恨道：“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這粥裏下什麽黑心爛腸子的藥，正要毒暈了我把我賣了！”

陸秀才的手頓時一僵。

氣氛凝滯了良久，他低低一歎，“臨霜，你別這樣……”

“那我該怎麽樣？歡天喜地的被你們賣掉？”說到此氣憤不過，一把扭過頭來，含淚的眸如利劍灼灼，“哥，陸鬆柏！你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什麽了？你是不是忘了爹娘都是怎麽教誨我們的了？！”

陸秀才被冷厲的言辭鎮住了，頭徒然一扼，握碗的手微微抖。

村裏的村民皆稱他作陸秀才，時間一久，已無人能記得他的本名。隻有他與臨霜還能記得，他鬆柏，陸鬆柏。

他們兄妹二人，一個鬆柏，一個臨霜。是爹娘特意取的，包含了父母對他們的期。

——臨霜舒傲骨，鬆柏不畏寒。

爹曾說過，即便他們貧窮，卑下，但他們的意誌卻不能被摧折。他們或許隻是這浩大天下間的一粒蜉蝣，但，也需含得一傲骨，做頂天立地，高潔正直的好兒。

可是……

“你再看看你現在，都做了什麽！”冷冷地斥了幾句，陸臨霜難忍淚意，又一次出了淚。

陸鬆柏的麵容一陣紅一陣白，幾愧死，心中各種疚懊惱的緒織，“臨霜，你、你別哭……”回想起爹娘，他的心下也不生出幾許悲傷，驀地撂下粥腕，狠狠摑了自己一掌，“是哥對不起你！哥不是人！”

“你這是做什麽！”陸臨霜連忙拉開的手。

“臨霜，是哥的錯，哥對不起你。哥、哥……”堂堂七尺男兒的眸中不也有了淚，陸鬆柏一咬牙道：“哥不賣你了！”

陸臨霜的神瞬時一，“真……的？”

“嗯！”陸鬆柏點點頭，“臨霜，你快把這粥喝了吧！哥這就去跟你嫂子說，不賣你了！”

陸臨霜卻沒有，清澈的大眼睛仍舊帶著不可置信，盯著他。

陸鬆柏被盯得久了，心中平生起些不自在，“哎呀臨霜，你怎麽還不信？這樣，哥要是還賣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眉梢微微了，陸臨霜蜷了蜷早已沒有知覺的手指。頓了頓，拿起粥腕慢慢喝下了。

香濃的粥在齒間彌漫，蘊著臘梅的芬芳，似乎還加了糖。得太急了，方喝下第一口，便再忍不住第二口、第三口。轉眼間，整個粥碗也便空了。

“哥，我喝完了。”

“嗯。”陸鬆柏卻沒有看，垂著眼呆呆地盯著那空了的陶碗，不知在想什麽。

溫熱的粥令胃中的疼痛有了些許緩解，整個子也逐漸暖了些許。臨霜挪了挪子，想要坐的直一些，卻倏地一昏沉的困意湧上來。渾似失了力氣，使不上半分力。迷糊糊地去陸鬆柏，眼前卻有數個陸鬆柏來回疊，分不清虛實。

“哥，我……有點暈。”

靜靜凝著，陸鬆柏含痛的麵有著不忍。

“臨霜，對不起。”

迷蒙之間恍惚好像聽見這樣一句言語，曠在耳邊，比風還飄渺難捉。意識似被逐漸離了，無法阻擋鋪天蓋地的困意，輕闔上雙眼，徹底陷黑暗。

·

月如霜。小村在深夜的籠罩之中，目一片靜謐。

村南頭陸家的屋子卻已燃起了燈火。一輛驢車停靠在小屋旁邊，車上鋪著些許稻草。隔了不久，陸家的屋門突然開了，陸家大嫂跌撞著走出來，力將肩上的麻袋丟在車上。

站在驢車一側的正是人牙子洪大娘。陸大嫂了口氣，局促道：“洪大娘，臨霜已經在這兒了，您看……”

輕比了個作，正是要錢的手勢。洪大娘倨傲地一睨，指尖一挑輕掀麻袋，見麻袋中一張白皙似玉的麵龐，正是沉眠的陸臨霜。

確認無誤，洪大娘出一抹笑，從袖間遞去了早已備好的契與銀亮，“喏，在這契上按個印，從此以後，臨霜便是定國公府的人了。”

半掌大的銀錠反著微，陸家大嫂喜不自勝，立即捧著雙手接過。又催促著陸鬆柏按上指印，將契約畢恭畢敬還給洪大娘，“洪大娘，您擎好！”

陸鬆柏到底是不舍的，立在車前端詳了許久。輕輕了臨霜的臉頰，背著陸大嫂，自襟裏塞進了什麽，又仔細蓋嚴了稻草。做完這一切，他轉向著洪大娘，“洪大娘……現在天寒，臨霜子不好。忙您費心，別讓凍著了……”

洪大娘聞言立即笑了，“哎呦，陸秀才，瞧您這話說的！公府是何等地方？還能凍著自家的丫頭不？”

陸家大嫂也鄙薄地橫過去一眼，“用得著你瞎心！不夠丟人的！”

陸鬆柏被噎了兩聲，訕訕地退了回去，再不說話了。

“得嘞，時辰早了，我得趕走了。您二位也早點歇息吧！”

錢貨兩訖，洪大娘也不再多留，驢車一駕，噠噠地走遠了。陸秀才遠遠地著，驢車後的麻袋一晃一晃，載著陸臨霜，恍若踏上了一程未知的旅途。

一側的陸大嫂樂滋滋的，齜咬了口銀錠，又不捂住牙，“唉，這爹親娘親，啥都不如白花花的銀子親！十兩吶，等了學銀，還能再給杭兒添兩新裳……”

轉回屋，瞥眼卻見陸鬆柏還在訥訥的立著，眺遠，立即高聲道：“死鬼！還不快回來。你這妹子是去公府福，又不是送葬！有什麽好看的！”

“你閉！”鬼使神差的，陸鬆柏徒然斥了一聲。

陸家大嫂自然沒想到他竟會還，何況還是頭一遭，不怔愕住了。轉瞬怒戾的火苗驟地升起，扯著嗓子怒道：“反了天了！你跟誰說話呢你？你還敢跟我吼了！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妹子一樣，過來打我一頓才高興啊？這日子是不是沒法過了！你說！你說……”

哭著撲上來，用力捶打推搡，直推得瘦弱的陸鬆柏陣陣踉蹌。陸鬆柏卻不言不語，隻是一直盯著遠的驢車。驢車漸行漸遠，在茫茫天際間形微小的一點，逐漸融進夜，再看不見了蹤跡。

耳邊似還回著臨霜稚的話語，那是尚還年時的臨霜與年的陸鬆柏，“臨霜舒傲骨，鬆柏不畏寒……”

那一瞬，陸鬆柏的心中突然漫起一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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