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見阿舟，是在積室山后的尾澗旁。”

　“那日天已晚，濃云卷著邊兒，昏黃的夕是溜著兒從山巔上照下來的，微弱亮像鍍了一層薄金，脆弱得不知何時便會斷裂。”

　“我不小心丟了母后留給我的手帕，一路沿著清溪去尋，想趕在夜幕降臨之前找到那方帕子，正心焦時，忽見前頭多了道影。”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見他。”

　樓臺之上，輕紗幔帳飄飄浮浮。

　四有風，虛掩的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姬珧跪坐在案頭，素手執著銀鉤，一邊搗弄金盆中的炭火，一邊絮絮說著。

　低斂的黛眉下，彎翹的眼睫輕輕，披散著頭發，烏黑的發如藻般垂在后，同半鋪在席上的尾糾纏在一起，發梢覆上袂上的金繡紋，約約能看出是凰的圖樣。

　背后三步遠，有一黑人靜靜佇立，臉上覆了一張銀鐵面，看不清表，只有一雙如深淵的眼眸發出幽幽的。

　“那人彎下，手在水中一撈，浸溪水的手帕便安然躺在他掌心上。我看見他干凈白皙的指里還一滴一滴地落著水珠，一時想不到有誰的手會這麼好看。他穿著一素淡青，沒有繁復繡紋，轉看向我時，正好擋住了他后滅的夕，那張臉便藏匿在影中，只剩廓邊泛起和的。”

　說到這，姬珧微微掩，似是笑了笑。

　“我一時看得癡了，連他問我什麼都沒聽見，直到他皺起眉，又重復了一遍，我才恍若大夢初醒般，思緒在腦子中猛地拔.出來。他問我，這是姑娘的手帕？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甚至有些冷漠，不加尊稱，也不見恭敬，眼底的睥睨人心頭一冷，好像我的凝視讓他不舒服了，便刻意作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之。我在那一瞬，頓覺有些氣惱。”

　姬珧索著案幾，將手中的銀鉤放在中央，輕輕嘆息一聲，明明才廿二的年紀，卻猶如行將就木的老者一般，一切都覺得無趣，只剩下濃濃的倦怠。

　“也許是我那時年紀太小，不想他見到我如此窘迫的模樣，搶過手帕后，我忿忿地將他踹到了水里，看見他站在溪水中央略微錯愕的神，和渾的狼狽樣，我才覺的好些，在岸邊出勝利的笑。”

　姬珧忽然頓住，背坐在席上，消瘦的形在寬大的長袍下顯得更加羸弱，低淺的呼吸聲蔓延良久，才又開口，話音里夾雜著一輕，再也沒有方才的淡然。

　道：“十九，我想了很久那天的形，很久很久，白日里想，夢中也想。卻怎麼也沒辦法相信，我與他的初見，竟然是他早就預謀好的陷阱，他大抵連彎腰拾起手帕的姿勢，看我的眼神，揚起下的弧度，都是事先做過預演的。他拿我的喜好，握住我的命門，站在我視線可及的地方，不曾近一步，也不曾遠一步，就這麼一點點引著我，讓我走進他的圈套，直到他撕毀假面之前，我都不曾起疑。”

　姬珧冷笑一聲，輕哂道：“他掩飾得是真的好，我自愧不如。”

　十歲那年，禹國長公主姬珧在積室山上初遇虞弄舟，同投于清溪居士孟鶴齡門下。

　那時，他是師兄，是師妹。

　也許是自從出生起便被眾星捧月逢迎的人，從沒過別人的冷眼，姬珧從那一天起便記住了他，然后慢慢的，就變了眼中只有他。

　六年時，朝夕相，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的姬珧，從沒覺得自己將來所嫁之人一定要配得上自己的地位，門當戶對。

　于是在十六歲那年，如愿以償地讓虞弄舟做了的駙馬。

　紅燭帳暖，喜瀲滟，喝下合巹酒后，他在耳邊承諾，說此生必不負。

　他說必不負，信了。

　然后元和三年，公主府外，他當著的面，命人將的親信一個個就地斬殺，鮮殷過長階，將膝頭染上刺目的紅，而跪在地上，雙手皆被鐵鎖錮，彈不得。

　他說會放過弟弟姬恕，也信了。

　然后三年幽時，被他關在暗無天日的玉臺上，毒瞎了眼，熬壞了，只靠著“活著姬恕才能活著”的威脅茍延殘，卻在不久前被告知，原來早在三年前，弟弟姬恕就已經死在他的劍下。

　十歲初遇，到如今，他騙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啊……

　狂風驟起，呼號的寒風像老人低沉的哭訴。

　姬珧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挪腳步，卻被席子絆得一踉蹌，戴著鐵面的黑人形瞬，下意識便沖上前扶住了。

　抬頭，他驀然一僵。

　青晦暗的雙眸在燈火映照下閃著淡淡的水，瀲滟春人，卻又揪著人心疼。

　驕傲了一輩子的人，從來不曾跟誰服過，此時卻眸中含淚，面上盡是水痕。

　被軍帶出公主府，被著跪在地上看著親信被殺時，沒哭，押進鐵鎖樓臺之上，被著喝下致盲的毒藥時，沒哭，忍著漫長的孤獨，遭無的凌.辱時，也沒哭。

　哭意味著什麼？

　對許多人來說，大抵意味著傷心，難過，不舍，或者悲痛。

　但對姬珧這樣的人來說，哭，就意味著絕。

　他被派來監視姬珧有三年的時間。

　他太清楚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十九看著，不收了握住皓腕的手。

　姬珧昂著頭，明明在看他，眼睛卻空無神，好像什麼都不存在似的。

　“十九，我知道你是他的人，他讓你來監視我，又不讓你跟我說話，”姬珧向前靠了靠，反握住他的手，帶了一期冀，“你跟我說一說話，好不好？”

　公主從來沒用過這樣的語氣同他說話。

　十九僵著子，眸閃。

　下一刻，姬珧忽然踮腳，勾著他脖頸，在他角，落下熱一吻。

　——

　夜半無聲，狂風都已消歇。

　姬珧半著肩，一個人坐在床頭，像失了魂一樣。

　滿室旖旎的曖昧氣息被潛高臺的風吹散，空中混雜著甜膩的幽香。

　姬珧對著空氣，忽然厲聲喊了一句，“十九！”

　沒有回應。

　“十九！”

　還是寂靜無聲。

　好像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結局，肩膀微微塌陷下去，眼中最后一點澤也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門“咣啷”一聲被撞開，有道人影忽然從外面沖進來，眉宇間帶了濃烈的怒火和煞氣。

　姬珧聽見聲音，傾斜子，側著耳朵去聽，推門的巨響之后是綿長的靜默。

　深深吸了一口氣，懷著最后一期，小聲地喚了一句……

　“十九——”

　可那二字還未完全說出口，一只手便狠狠掐上了的玉頸，驟然襲來的迫讓失聲，連同呼吸一起被堵在嚨里，窒息撲面而來。

　那人將從床上提起，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柱上，質問聲冷冽無：“姬珧，你就這麼耐不住寂寞？”

　聽清那人的聲音，姬珧一下便不掙扎了。

　是虞弄舟，的好駙馬。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盡管怒火快要將燃燒殆盡。冷若玉瓷撞的清韻聲響回在耳側，似乎能據那聲音描摹出他的樣子。

　對虞弄舟的一切都無比悉，即便他如今站在面前，什麼都看不見。

　似乎知道他因什麼而發怒，姬珧昂著頭，忽覺心中多了分暢快，角揚起，眼底寒微，反問道：“有什麼不可以嗎？你在后宮玉在懷，本宮為什麼要替你守如玉。”

　男人聽見這麼說，力道驟然加重，眼中森然一片。

　他穿著金銀線織就的玄龍袍，清俊的眉眼被襯得深沉如夤夜，一雙世上最溫潤儒雅的眼眸，此刻只余下熊熊怒火。

　他看了看半的香肩，凌的床帷，翻倒的案幾，和地上四散的服碎片，室中一片狼藉，似乎一眼便能讓人想像到這里方才發生了什麼。

　而卻在這一片狼藉中仍舊端莊雍容，眼底清冷無瀾，用最淡漠疏離的目著他。

　姬珧長相極，是那種浸骨中的嫵。黛眉輕挑，秋水明睞，朱點，縱不施妝，不戴佩飾，舉手投足間仍不失矜貴，三年幽居歲月沒能奪去半分。

　從不向他示弱。

　即便命被他拿在手里，也依然高貴出塵。

　“你是不是覺得，朕不會殺你？”虞弄舟驟然加重了力道，聲音從嚨中出來，眼底終于閃過殺意。

　姬珧跟著他的聲音，“那你為什麼不手？”

　隨即，似是故意一般，微微偏過頭，潔白側頸上深深淺淺的紫紅印記若若現，虞弄舟瞳孔一，呼吸加重幾分，連手指尖都忍不住震。

　姬珧閉雙眼，等著他掐碎的骨。

　但虞弄舟卻沒有下手。

　下一刻，被他連人帶魂摁在懷中，熱的瓣攀上的肩膀，到頸窩，再到齒呼吸之間。

　姬珧沒想到他會這樣做，慌中手去推他，揚手扇了他一個掌。

　暗室中響起一聲脆響，之后是無邊寂靜，虞弄舟側偏著頭，用指骨蹭去角鮮，他看了看手，忽然冷笑一聲，抬頭：“你寧愿跟個賤奴在一起，也不愿朕你一下？”

　姬珧的掌心火辣辣得疼，上像長滿了一倒刺。

　以為他盛怒之下會殺了。

　但他沒有。

　虞弄舟驀地往前踏出一步：“你怕了？姬珧，你也有怕的時候，朕剛剛才了你一下。”

　他出手，試探似的了的臉，眼底掀起陣陣瘋狂。

　姬珧終于在無盡的黑暗中到一恐懼。臉上掃過熱意，急忙后退一步，卻被一只手大力拉回，又重重推倒在冰冷地面上，沒有毫留，虞弄舟扯開的，手掌上冰玉骨，掐住腰。

　“虞弄舟！”

　姬珧眼眶裂，慌怒下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力推開他的膛，可不論怎麼掙扎，炙熱的軀都重重在上。

　溫熱的呼吸錯纏繞，所有的抵抗都一一被他無視，姬珧終于卸下所有力氣，聲音嘶啞，滿心的絕。

　“你何不直接殺了我？”

　上的人一頓，但僅僅也只是略作停頓而已。

　接著便是更加猛烈的凌，和不由分說地侵襲掠奪。

　姬珧在那一瞬，驀然睜大了雙眼，想看清楚，可不管怎麼努力去看那個人，終究只有一團漆黑的影子。

　沒等到回答，但清楚答案。

　虞弄舟是不會殺的。

　他接近，蒙騙，折磨，就是為了報仇。父皇殺了他全家，所以他用這樣的方式還以。

　他不會讓死，死是這世上最簡單的事，他要活著，活著忍這樣的屈辱和折磨，他要擊破的驕傲和面，碾碎的自尊，折斷的羽翼，墮泥潭，他想看著哭喊求饒，想匍匐在他腳邊，想以一種卑微的姿勢仰視他。

　他要讓生不如死。

　他要撕碎作為一個公主，最后的尊嚴。

　撕裂的疼痛狂肆，在一又一的念里咬朱，吞下細碎輕，忽然問他。

　“阿舟……尾澗第一次相遇……你是不是……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其實想問，你到底有沒有過我，但這個問題太傻了，而心中期待的答案，無疑是更為諷刺的笑話。

　然而虞弄舟自始至終都沒有回應。

　姬珧再也不需要什麼回答了。

　后來披著裳，迎風站在樓臺的欄桿旁，聽到背后那人在兵荒馬之際，仍不忘威脅。

　他說：“姬珧，若你死了！朕就殺了姬恕，朕一定讓他不得好死！”

　姬珧想，姬恕已死，他終于再也沒辦法用這個謊言困住了。

　無視背后的呼號，毫不猶豫地過欄桿，廣袖在空中飄浮，擁著風，一躍而下。

　空余下背后撕心裂肺的吶喊。

　不知道，在躍下樓臺的那一刻，虞弄舟瘋了一樣撲到欄桿前，在虛空中撈了一下，袂留香，他卻只攥住一把風，而風……是攥不住的。

　但就算看到他這副樣子也沒什麼意義。

　姬珧閉著眼，疼痛如水般襲來，覺有人抱起的子，在耳邊低語，嗓音暗啞，好像不停地說著什麼。

　哦。

　他說他，求不要死。

　卻抓住虞弄舟的角，張了張，在那人期冀的注視下，艱難地留下最后一句話：“放了……十九……”

　越是這麼說，虞弄舟越是不會那麼做，姬珧知道。

　想，反正自己已經死了，不如把十九也帶走，黃泉路上，也好問一問他，為何會消失不見。

　姬珧有些累了，輕輕了眼睫，恍惚中，好像看到飛霞爛漫，霧靄凝蒙，有人擋住斜，手捧著浸的手帕，整個子都藏在影里。

　姬珧這時才發現，原來從未看清過他。

　自嘲一笑，泛白的手指終于沒有了力氣，頹然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