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最初開始調查皇后時, 李淙心里存了很多不信。或者說，他是出于打消自己疑慮的想法才開始調查皇后，可是李淙沒有想到越深查, 越是脊背生寒。

　“殿下，天牢里氣重, 您要，不宜久待啊。”小春子苦口婆心地勸著。

　李淙著關押在牢房里的干瘦男人，病弱的蒼白臉越發難凝。

　難道生養自己的親生母親當真是有那樣一顆蛇蝎般的心腸？

　李淙那顆疼痛的心逐漸千瘡百孔。

　古有父債子還，何況母后做的那些事他正是益者。他無心殘害他人，卻在不知不覺中手染鮮罪孽深重。

　李淙垂在側的手，微微地。

　背負罪孽的惡，迫著他, 讓他不上氣, 甚至讓他憎恨起自己的存在。

　·

　月皊坐在車輿的角落里。垂著眼睛，默默聽著車輿外面的熱鬧喧囂聲。

　自上了馬車，月皊就一直低著頭, 沒有去看過坐在對面的江厭辭。

　心里清楚兩個人已經沒有關系了。

　月皊不由想起第一次與江厭辭同坐一輛馬車時的張和窘迫，那一次是江厭辭帶出門買服, 馬車里還有旁人。一時間, 一次次與江厭辭同乘馬車的場景接連浮現在月皊的腦海中, 慢慢將兩個人這段時日的相也跟著回憶了一遍。

　不過沒多久，月皊就沒有再回憶兩個人的過去, 甚至也忽略掉了此時此刻的景，滿心都想著一會兒要見到二嬸娘的事。接著, 就會想到自己慘死的生母。母連心, 縱使從未見過, 一想到親生母親的慘死, 心里就開始難。

　馬車里的小方桌上放了一個盒子，里面是準備的紙筆。

　至，得知道親生母親的模樣，描出一張畫像來。

　馬車拐彎時，也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個頑皮孩。

　“吁——”車夫急急拉住馬韁，讓兩匹拉車的駿馬高高揚起前蹄來，將前進的步子生生止住。

　馬車及時停了下來，沒有踩踏到頑皮的孩，可是卻車劇晃了一番。月皊朝一側跌而去，幸好江厭辭手扶了一把，才沒使跌到地上去。

　月皊著江厭辭握過來的手，聲音低低的說了句“多謝”，便悄悄使力氣將自己的手腕回來，重新坐好，低著頭，整理著擺。

　江厭辭抿著，臉發沉地將臉偏到一側去。

　“實在是不好意思！”孩的父親跑過來，點頭哈腰地沖車夫表達了歉意，然后立刻抱起自己的兒子，一邊罵罵咧咧地打他的屁，一邊離開。

　車夫低聲抱怨了一句，又回頭向車廂的方向，殷切地詢問可否安好。

　“趕路。”江厭辭聲音發冷。

　車夫一聽江厭辭這語氣可不太好，也不敢再多說，立刻揚起馬鞭，快馬趕路。

　車夫聽出江厭辭的語氣不善，月皊自然也聽見了。自坐進馬車，這才第一次抬起眼睛來，悄悄向江厭辭。

　江厭辭過來，又迅速低下頭，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只相互撥弄著的指尖兒顯出一點慌。

　江厭辭凝視了片刻，視線下移落在相互撥弄的手指上。許是他目太過灼烈，月皊到了。纖細的手指頭僵了僵，悄悄將手背到了后。

　又在背后，作不自然地輕勾著。

　馬車終于在天牢前停下。江厭辭先起，跳下了馬車。月皊跟著鉆出車廂，卻在下車時愣住了。

　車夫看著江厭辭立在原地不，沒有要扶月皊的意思，也愣住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月皊每次下車馬都是被江厭辭抱下去的，時日久了，車夫出行時就不再帶腳凳。這沒了腳凳，江厭辭又不扶的話……

　車夫疑又擔憂地向月皊。

　月皊垂在側的手攥了攥子，另一只手扶著車壁，小心翼翼試探著邁出一只腳，然而那只腳剛懸，兩匹馬隨意踩了踩馬蹄，馬車細小的晃驚得月皊立刻將探出去的腳了回來。

　抬起眼睛向江厭辭拔的背影，咬咬牙，把心一橫，盡量忽略掉，著頭皮直接踢下去。

　摔不壞的……

　月皊的雙足還沒有到地面，腰已經被江厭辭單手箍住。睜開眼睛，著近在咫尺的江厭辭。

　“你跳崖呢？”江厭辭沉沉瞥了一眼，將放下。

　月皊臉上一紅，被說的有點愧。雙足剛到地面，輕輕推了下江厭辭的肩頭，便從江厭辭懷里退開，垂下眼睛，作生地整理了裳。

　江厭辭轉往天牢去，月皊急急跟上去。

　天牢里森森的，伴著很濃郁的腥味兒。

　月皊瑟了一下。

　牢房里有著很多非常不好的記憶。無憂長了十七年，一遭遇難，進的第一個可怕地方就是牢房。

　天牢比起當初關押著的牢房更要可怖，的地面上時不時就能看見或新或舊的跡。

　天牢里很黑，只間隔很遠的地方在屋頂懸一盞不甚明亮的燈。

　線暗時，月皊的眼睛就不太好，何況對牢房本就心存了恐懼，走得磕磕絆絆。不知道踢到了什麼東西，頓時一陣鐵鏈嘩啦啦的聲響，嚇了一跳，臉蒼白的咬住自己的。

　垂放在側微微發的手忽然被人攥住，月皊微怔，繼而指背上傳來了悉之。

　江厭辭將冰涼的指尖握在手里，略放慢腳步，走在側，垂目，沉沉低聲：“我在你邊，你怕什麼？”

　月皊心口升起莫名的緒，像一汪春水溫淹沒畏懼的心。恐懼逐漸消散，轉而被溫暖包裹著。

　輕輕點頭，也不知道江厭辭有沒有看見。

　“前面就是了。”獄卒指路。

　江厭辭這才松開月皊的手，道：“去吧。我一會兒回來接你。”

　他并非要離開天牢，而是要去跟行方便的員支會一聲。

　月皊點點頭，有些依地著空了的手。轉，在牢房前蹲下來，著里面蜷在枯草上的江二夫人，急急喚：“二嬸娘！二嬸娘！”

　江二夫人本就沒有睡著，聽見月皊的呼喚，又躺了一會兒，才不不愿地坐起。

　曾經過那般的尊貴，一朝為階下囚，又判了死刑。江二夫人整個人都很恍惚，也不清楚過去的榮華富貴是一場夢，還是如今非人的境遇是一場夢。

　“二嬸娘！二嬸娘！二嬸娘……”

　江二夫人終于轉頭過來，向蹲在牢房外面的月皊。

　自出事以來，江二夫人一直被關押在牢房里，不停地提審問案，又從一個牢房押進另一個牢房。從高跌下來，所有曾經的親朋盡數避而遠之，生怕沾染上任何關系，被連累。

　這麼久了，月皊竟是第一個來看的人。雖然江二夫人心里很清楚月皊本不是為了看，而是為了詢問生母的況。可即使知道，江二夫人也因為終于見到了悉的面孔，那死水一樣的心境略微起了些波瀾。

　看見江二夫人終于肯理了，月皊松了口氣。誠懇地開口：“二嬸娘，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些我親生母親的事？家在哪里，還有沒有旁的親人？”

　江二夫人沉默地回憶起來。

　“當年為了萬無一失，尋找的孕婦，大多都是賤籍的丫鬟、.，還有乞丐。掐著日子，隨便找了男人讓們懷上孩子。”這些話，江二夫人已經向審問的員代了無數遍。

　月皊睜大了眼睛，認真地聽著。

　江二夫人皺了皺眉，向月皊，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你的親生母親倒不是。”

　江二夫人對關在小黑屋的七八個人沒太大印象，分不清誰是誰。可唯獨對月皊的親生母親印象很深。

　因為那個人實在是長得過于貌，一張異常白皙的芙蓉面有著攝人心魄的。為子，也為那樣的容貌驚撼。

　若不是因為那個人被抓來時，肚子已經很大了。江二夫人甚至懷疑江二爺會忍不住自己要了那個人。

　“二嬸娘，那我的親生母親是什麼人呀？”月皊急急地問。

　江二夫人從思緒里回過神來，再開口：“機緣巧合撞見的。”

　月皊的眉頭徹底擰起來。

　“一個大晚上，我從寺廟上香回來。看見一個大著肚子的婦人獨自而行。那樣貌的子，卻穿著布，量也消瘦。一看就像是從哪里逃出來的。我把帶回去，問什麼家在何，可是什麼都不說……”

　江二夫人彎下腰一陣咳嗽，坐牢的這段時間將的從里面敗壞了。

　“你在哪里見到的？哪一日？”月皊心急如焚地詢問。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江二夫人咳著搖頭。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哪里還記得那麼清楚。

　月皊呆怔了一會兒，整顆心臟都快要被悲痛淹沒。忍下想哭的沖，亦忍去聲音里的哭腔，再聲問：“二嬸娘，你還記得我的親生母親長什麼樣子嗎？”

　江二夫人不舒服，人也變得煩躁了，不再想理月皊。

　“二嬸娘，求求你了，你告訴我好不好？”月皊終是沒有忍住，眼淚簌簌落下來，弄了蒼白的小臉。

　“很。很白。量不高，纖細弱。”

　月皊手忙腳地打開盒子，將準備好的筆墨拿出來攤在地上。

　“您說，我聽著！”

　“掌大的小臉，一雙細眉。”

　“我長得像嗎？”月皊聲問。

　江二夫人的目在月皊的臉頰上審視了一會兒，才緩緩搖頭，道：“臉型相似，口鼻略像。其他的倒是一點不像。”

　月皊連連點頭，握著筆開始畫。可是握筆的手不停地抖，描繪臉型廓的線條就那麼歪了。趕忙將紙團推到一側，在新的白紙上重新畫。

　月皊著自己發抖的手，頭一次責怪自己的呆笨。畫畫的水平不太好，本就可能畫不好，如今握筆的手又不停地抖著，完全不知道怎麼落筆。

　急得不停掉眼淚。

　手中的筆忽然被人拿開。

　月皊疑地抬起眼睛，看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殿下……”

　李淙在臟的地面蹲下來，握著筆開始描畫子的廓，開始畫眉時，他問：“細眉，彎還是直？”

　“彎的。”

　李淙描繪出一雙細眉，再問：“眼睛呢？”

　月皊胡了眼淚，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向李淙筆下子的廓。

　江二夫人口而出：“。”

　這形容實在是太難畫。

　“眼型是怎樣的呀？……哪里？”月皊抬手抓著牢房的鐵欄桿，急聲問。

　“眼，眼尾略挑著，非常嫵的一雙眼睛。”

　見李淙畫好了一雙眼睛，月皊急忙聲說：“二嬸娘說我親生母親的口鼻長得與我有些相似，殿下可以照著我來畫口鼻。”

　李淙“嗯”了一聲，蘸墨描繪，卻并沒抬眼去看月皊一眼。

　——哪里需要照著來畫？的模樣早就烙在了他心里，即使瞎去雙目，亦能繪出。

　月皊眼睛一眨不眨地著一個子的容貌逐漸出現在白紙上，凝著畫中人，想著這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畫好了。李淙擱了筆，舉起畫卷，給江二夫人看。他問：“還有哪里有出？”

　江二夫人看了看，又指出幾個不像的細節。

　李淙按照所說，重新畫了一幅。這次他將畫卷舉給江二夫人看，江二夫人連連點頭。

　“是這樣！就是這樣！”江二夫人臉逐漸發白，好像想起了當年這個人慘死的場景。

　這些年，在江二夫人心里的罪惡，并非是調換孩子取權勢富貴，而是關押在間黑暗屋子里的七八個孕婦。每每午夜夢回，都是那些可憐人和無辜嬰孩的索命。

　著畫卷中的人，江二夫人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悲愴難忍。

　月皊慢慢站起，著牢房里痛哭的狼狽人。這個人此時的模樣很可憐，讓想到曾經被關在牢房里的自己。可是這個人又是那麼可恨，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是被殘害至死。

　月皊移開目，向畫卷上的陌生人。的眼睛在落淚，心里也在落淚。

　“給你。”李淙將手中的畫卷遞給月皊。他亦抬眼，目深深地凝著。

　這便江二夫人的鬼哭狼嚎聲驚了獄卒，也被外面的江厭辭聽見。

　也不知道會不會又被嚇哭了。

　江厭辭快步奔進來，看見他的月皊與太子李淙立在一起，李淙正將手中的畫卷遞到月皊的手中。

　江厭辭停下了腳步。

　李淙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江厭辭，他輕皺了下眉。

　李淙下意識地了月皊一眼，又默默收回視線，帶著小春子繼續往天牢的深走去。

　他今日要調查的事還沒有查完。

　月皊回頭了江厭辭一眼，又收回目。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將畫卷放在一側，將筆墨紙硯收進盒子里，然后才抱著木盒和親生母親的畫卷，朝外走去。

　走到江厭辭面前，仰起一張漉漉的小臉著他，啜聲：“我知道我的親生母親長什麼樣子了。”

　月皊低下頭，著手里捧著的畫卷。

　很好看，很溫，看上去就很好很好相的模樣……可是一日也未見過。

　江厭辭的視線順著月皊落在畫卷上，他沉默了片刻，才開口：“他幫你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