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館眾人也覺得元墨病得不輕。

　從來看到書就頭疼的元墨，竟然吃飯睡覺手里都捧著一本書，捧著也罷了，口里還念念有辭，翻來覆去地背個不停。

　葉守川知道了這件事，頓了半晌，道：“有沒有可能是圈套？”

　元墨一愣：“什麼圈套？”

　“他想讓你回到他邊。”

　話說元墨之前也懷疑過，畢竟這份差事實在太過好，好得就像上老天爺專門為量打造的一枚大餡餅，所以特地拜托姜其昀留意平公公的靜。

　姜其昀告訴，這幾日平公公確實十分忙碌。不停有讀書人出姜九懷的書房，甚至姜家下人都知道了，過幾天會有一次選拔，要專門選一個人為家主大人守寶貝古墨，月例銀子高達三百兩，這消息已經震驚了整座京城。

　“就是守個庫房而已，白天去，晚上回，可能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的面，這算什麼回到他邊啊！”

　元墨想到涼亭中姜九懷說話時的淡然形，忽然發現這其實是最好的機會，可以掙到錢，又可以離他不遠，卻不用被他看見，簡直完。

　“其實我算個什麼玩意兒，他可是姜家家主，要什麼樣的人不行，犯得著找這麼多人演戲給我看麼？”

　元墨說完，埋頭又趕背詩。

　開玩笑，一個月三百兩，別說一首詩，哪怕是三百首，不吃不喝也得背下來不可。

　葉守川輕輕嘆了口氣：“有個消息，陛下打算給姜家家主和安寧公主賜婚。”

　元墨一下子抬起頭，“那怎麼行？”

　葉守川正在心中暗嘆，就聽元墨道：“他要娶的是郡主啊！”

　葉守川離開后，元墨發現那些字好像在眼前跳舞，原本就背得磕磕絆絆，這會兒更加頭昏眼花，背不下去了。

　扔下書，抱著膝蓋，坐在床上。

　想去看看姜九懷。

　這個念頭從心里一冒出來，立刻就被腦子掐滅了。

　腦子：想什麼呢！陛下想把兒嫁給他又是一天兩天了，他定然有應對之策，要你瞎什麼心？

　心：陛下提起賜婚的事，他一定想起他的父母了，心里一定不好吧……

　腦子：那同你又有什麼關系？你想進府當一個小廝還要老老實實背書呢，你看看清楚，他同你的不過如此，去自作多！

　總歸還是腦子占了上風。

　元墨嘆了一口氣，正準備拾起書，就聽門外有人道：“好啊，懶了。”

　元墨過去，姜九懷站在門外。

　太已經落山，緋紅晚霞布滿天空，他逆著這霞臨風而立，袂飄飄，仿若仙人。

　元墨保持著撿書的姿勢，一時間，覺得那道人影并非真人。

　應是從心里走出來幻覺。

　然后這幻覺就走了過來，拾起那本書，淡淡道：“連書都扔了，二爺是不想要這份差事麼？”

　“沒有沒有，我這不是試試能不能背出來嘛。”元墨忙道，“家主大人來做什麼？”

　該不會來查的背書進度吧？

　在不在這麼上心？

　姜九懷道：“有點煩心事，想來嘗嘗你們的招牌菜，散散心。”

　元墨立即明白了，想必是為賜婚的事，趕道：“我這就讓黃伯做蹄膀……”

　說著就要走，姜九懷拉住，“誰說要吃蹄膀了……”

　聲音不由自主頓住。

　元墨也頓住。

　隨意一拉，拉住了的手。

　手上仿佛也有著自己的記憶與，瞬息之間將兩人拉進從前那些日子。

　還時元墨先反應過來，瞬間回了自己的手。

　得太快，反應太大，自己都覺得不對。

　好在姜九懷像是沒注意，他只是朝窗外點了點下，道：“你的魚鲙，才該是這樂坊的招牌菜。”

　平江之上，半天都是行將落去的霞，天上水下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另一半，則是淡淡的暮，外加一片薄薄月亮。

　元墨不知道該怎麼寬他，已經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有些話再說出口，就是逾距了。

　只好默默地掛餌，垂釣。

　姜九懷也沒有說話。

　樂坊的畫舫還沒有出門，整片平江上只有他們兩人。

　灼人的暑氣已經隨著太的逝去而消退，風吹過水面，帶來陣陣涼風。

　一葉小舟隨風向江心，兩人的衫和發都微微飄。

　霞、水、清淡的月，將晝夜相的江面映一片琉璃世界，兩個人，一葉舟，像是盛進了這片琉璃盒子中。

　這樣，真好。

　他將手枕在腦后，靠在船頭上。

　他自小的教導便是君子站有站像坐有坐像，任何時候都不能失儀，很有這麼放松的時候。

　元墨看了他一眼，遞過來一只小小酒壇。

　姜九懷接過，一口酒下肚，霞漸淡而暮漸深，月亮漸漸地鍍上了一層銀白清輝，舟行水面，仰面朝天，只覺得天大地大，無不自由。

　真好。

　他一面喝著酒，一面瞧著元墨靜靜垂釣，心頭仍是道：真好。

　這世上，原本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但一定會有一個人，讓這山水不再尋常，讓你覺得天上地下，一切都是神仙造化，再也沒有比這好的世間。

　只是他的這個人，屬貓。

　一旦靠得近了，便會跑。

　所以他只能不聲，廣織羅網，將一點一點收網中。

　元墨不知道邊的人打的什麼主意，只覺得他以手支頤，靠在船上，支著一條，看上去好像十分悠閑。

　這樣的話，心也該好一點了吧？

　手起刀落，魚鲙很快便好了。

　江面上，各家的畫舫也漸漸出來了，竹之聲穿風度月而來，竟比平時聽著更好聽些。

　元墨不自和著拍子，輕輕哼起曲子來。

　哼到一半，大約是突然想起姜九懷還在旁邊，戛然而止。

　姜九懷暗暗一笑，口中語氣疏淡，曼聲順道：“你詩背得如何了？”

　問到這個，元墨就慫了：“呃……”

　“背背看。”

　元墨：“……能不背麼？”

　姜九懷淡淡道：“哦，隨你。不想要這份差，就不背罷。”

　元墨掙扎一下，絞盡腦，往外：“漢、漢皇重思……思傾……傾國，宇……多年……求……求……不得。那個，楊家有……”

　結結，異常辛苦。

　姜九懷也不打斷，只靜靜聽著，很快，元墨便再也不出來了，干道：“后面的還沒背會。”

　姜九懷聽著這可憐兮兮的聲音，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讓笑意浮在聲音里，他道：“這首詩最后四句乃是千古名句，旁的倒罷了，這四句是務必要背會的。”

　元墨一聽有折扣可打，頓時來了興致：“好好好，我回去就背這四句。”

　姜九懷道：“反正閑來無事，我教給你吧。跟我念，在天作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元墨便有樣學樣：“在天作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黑暗中，姜九懷卻好一陣沒有開口，元墨忍不住問：“我念錯了麼？”

　“……沒有。”姜九懷聲音微微低沉，“再念一遍。”

　元墨便念：“在天愿做……愿做什麼來著？”

　姜九懷：“比翼鳥。”

　元墨：“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什麼枝？”

　姜九懷：“連理枝。”

　元墨咕噥：“又是當鳥，又是當樹枝，這是要做什麼？”

　姜九懷道：“這是說兩個人上天地，都不愿意分開，做鳥兒要共用一對翅膀，做樹枝也要長在一起。”

　元墨：“好好做人不行嗎？”

　姜九懷，“背你的詩。”

　費了好大功夫，元墨總算記住了這兩句，姜九懷再教下兩句話：“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元墨跟著念了一遍，自覺頗有所獲，道：“我懂了！他們好好一個人，一會兒又要當鳥，一會兒又當樹枝，真覺得這日子長得不到頭，簡直沒法兒過了，真是恨得不行。”

　說完，問姜九懷：“我說得對不對？”

　姜九懷面無表：“對，你都對。”

　元墨頓時信心大增，覺得念詩也沒什麼難的嘛，遂在舟中，高聲誦：“在天不做比翼鳥，在地不做連理枝，天長地久永無盡，一生一世好快活！”

　姜九懷驚了：“你這背得是什麼東西？”

　“這是我做的詩。”元墨大言不慚，“你看看是不是很有道理？比這白樂天有道理得多吧！人嘛，就該好好活著，該吃吃，該喝喝，該樂樂，干嘛要一時當鳥，一時當樹枝呢……”

　姜九懷出一只手，住了元墨的兩頰，斷了底下的厥詞。

　“回去。”他從牙里出這兩個字。

　元墨從這兩個字里聽出了明顯的惱火和失。

　元墨慚愧：“那個，你別生氣，我會好好背的……”

　不，不行了。沒用了。

　那些麗的詩句從里吐出來，再也不是人誓言，而是“一生一世好快活”……

　回程時元墨里還在不停念叨這幾句詩，人生頭一次，姜九懷對自己的頭腦產生了懷疑。

　怎麼會想要讓背詩呢？

　有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