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那天齊嬰終於從病中醒來。
此前他的高熱曾退下去過,後來又反覆了幾次,醒來之前纔剛剛又退熱,睜開眼睛的時候依然昏昏沉沉。
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問,如今是什麼日子了。
他的聲音驚了原本伏在他床邊睡著了的沈西泠,比之前又瘦了一圈,臉頰都有些凹下去了,上也冇有,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
但見他醒來依然驚喜極了,即便那時眼下青黑一片,也依然激地坐了起來,看上去神采奕奕。
告訴他,今日已是六月初七。
那時齊嬰的臉更加慘白了,彷彿聽見了什麼極大的噩耗,那樣機敏深沉的人,聞言竟然怔愣了很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布了五年之久的棋局,他捨棄了那麼多東西才換來的局麵,他費儘心才湊到一起的天時地利人和……
眨眼之間……化為了灰燼。
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齊嬰平生經曆過太多的大風大浪了,他雖然多謀善斷,但也並不是每一次謀劃都會功,他也經曆過不失敗,譬如在戰場上就曾被顧居寒破過局,兵敗如山倒。
他從不懼怕失敗,因為知道一切都可以再來,他有很堅韌的心,可以一遍一遍經曆破立,重新爭取他想實現的一切。
可是這一次不同。
這次的事牽涉太廣,每一枚棋子的就位都極為難得,而隻要錯過了這一次,他就不知道下一次時機何時纔會到來。
何況他的……
他已經不確定,自己還能否在這樣不利的局麵中堅持多久,他的一定會先於他的心潰敗,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他又該如何保護他邊的人們?
平生第一次,齊嬰到迷茫了。
迷茫,且無助。
……他是如此的絕。
而在這時,他覺到沈西泠靠近他了,似乎在拉扯他的袖,小小的力道,著害怕和無助。
是啊,他突然病倒了,一定很害怕吧。
他不能被看出狼狽和無措,他要平靜下來,他要安,不能讓小姑娘跟著他一起難。
齊嬰穩了穩心神,勉強住心中翻騰的緒,重新恢複平靜,他睜開了眼睛,寬地對笑笑,說:“冇事的,彆怕,我……”
他還冇有說完,就看到出張極了也惶恐極了的神,手中著幾張薄薄的紙,那雙纖細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把那些紙遞給他,齊嬰覺得已經害怕得快要哭了,又聽見說:“我……我真的儘力了,可我不知道這對不對……我……”
說不下去了,是聲音抖得太過厲害的緣故。
齊嬰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如此害怕,一時也顧不得寬,連忙將那幾張紙接過展開,這才發現那是一封封信箋。
……都是他的字跡。
沈西泠一共寫了三封信,每一封都隻有寥寥幾個字。
其一給蕭子桁:“仍聞南調,不負君”。
其二給韓非池:“務取霍州,心以守正”。
其三給徐崢寧:“家門百年,今盼朝夕”。
大著膽子寫了這三封信,每一封卻不敢多言,因恐多說多錯,反而被人看出端倪——即便的字可以和齊嬰寫得一模一樣,即便很悉他措辭的方式和說話的語氣,但收信的那些人都是與他很相的人,依然很害怕被他們看出破綻。
給蕭子桁的那封信很簡單,沈西泠篤定他一定收到了齊嬰在清淵城被截殺的報,倘若他收不到齊嬰仍活著的訊息,那麼淆山的計劃他恐怕也不敢執行,要告訴他齊嬰還活著,這樣一切才能如齊嬰所願繼續下去;給韓非池的那封信是最冒險的一封。小時候在齊嬰邊的時候就知道這位韓家的小公子與齊嬰私甚篤,前幾日又跟白鬆確認過,白鬆也說韓非池與公子很深,甚至他仕考功名也是了齊嬰的影響,他也知道齊嬰與魏太子高靖之間的聯絡。沈西泠盤算著,他既然知道這麼多,隻能說明齊嬰是信任他的,他一定不是齊嬰敵人。
而沈西泠同時也知道齊嬰原本有先行前往霍州的意思,並計劃要在嶽安停留九日,依的揣測,他的目的在於籠絡嶽安太守韓守正。
韓守鄴既然要兵行險著,就不可能不做事先的防範。他一定會細細排查大梁境所有兵馬的調度,不會允許蕭子桁調來意外之兵壞他的大事,而所有兵馬之中他最不可能防的隻有兩類:一是在要的邊境之地與大魏對峙的兵馬,二便是韓家人自己的轄下。
沈西泠知道齊嬰是有大局的人,同時也很警惕、不會輕易相信彆人,即便他和魏太子高靖早有約,他也不會真的信任大魏,因此他絕不會邊境兵馬,隻可能會調韓家一係——韓守正想來就是他挑細選之後的結果,齊嬰想借他的兵馬穩住淆山的局勢,甚至可能為黃雀,同時將韓守鄴和蕭子桁都控製在自己指掌之間。
這麼大的事沈西泠也不敢怠慢,立刻派手下人去打聽有關韓守正的訊息,才得知他是韓家的庶子,自便與嫡親的兄長們不睦,因而並未能夠留在建康做,反被支到霍州這等偏僻之地任太守。他也一直與他的長兄韓守鄴離心,據說是因為多年前韓守鄴的兒子韓非從曾酒後強迫了韓守正的兒媳,而韓守鄴一意袒護他兒子,最後得韓守正的兒媳投了江。
自那之後,兩兄弟便多年都不再有集了。
齊嬰原本打算親自去遊說韓守正,但他突然病倒,如今自然就不可能再去霍州,而齊嬰跟韓守正的並不深,即便沈西泠假冒齊嬰給他去信,也不可能隻靠信中的隻言片語就取得他的信任、讓他於六月初十之日借兵,因此沈西泠思來想去,還是給韓非池去了信,讓他親自去遊說自己的叔叔。
此舉的冒險之就在於,沈西泠不能確定韓家其他人的態度。即便韓非池是齊嬰一邊的,但其他人呢?比如他的父親、韓家主君韓守鬆,還有他的哥哥韓非譽,他們又是怎樣的立場?也許他們不願冒險謀逆、已經跟韓守鄴離心,也或許他們也想放手一搏貪圖大位,已經和韓守鄴沆瀣一氣,這些東西是沈西泠無論如何都無法得知的,可是在那樣的千鈞一髮之時,隻能放手豪賭。
與不,聽天由命。
但沈西泠後來思來想去,仍覺得此舉太過大膽,萬一失敗了後果不堪設想——比如萬一韓守正不答應呢?萬一他向韓守鄴或者天子揭發齊嬰呢?那一切就都完了!可是沈西泠冇有辦法阻止這種可能,所有的博弈背後都深藏著風險,這是無法規避的,但也不是什麼都做不了——所以寫了第三封信,給當年的樞院十二分曹之一、如今升任樞院副使的徐崢寧。
這位大人知道一向對齊嬰忠心,當年齊嬰去大魏和談時還曾救過他的命,他不可能不激,並且真心敬服齊嬰。沈西泠給他去信,是篤定齊嬰探查訊息、佈置棋局都不可能繞開樞院的耳目,樞院是他的力量,背叛他的可能很低,否則齊嬰早就死了,不可能活到如今。
沈西泠給他的八個字隻有一個意思——保護齊家人。
齊嬰雖然不在建康,但是他的家人卻都還在那座牢籠之中,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的哥哥弟弟,他的侄子侄,這些人都可能為人質。一旦淆山事定,韓守鄴就有可能讓趙慶晗扣押齊家人威脅齊嬰以圖翻盤,甚至蕭子桁本也可能在利用齊嬰的同時防著他,很可能會對齊家人不利。
必須讓樞院想辦法保護齊家,這樣才能讓齊嬰冇有後顧之憂,退一萬步說,即便最終替他做的這些事都錯了、連累他失敗了,最起碼他的家人還可以保全。
在齊嬰昏迷的這段日子,沈西泠日以繼夜的查探訊息,窮儘了的一切,每天都在不斷地思考,到底還有什麼,到底還有什麼機會,到底還有什麼是冇注意到的,一遍一遍地想,以至於寢食難安,連背後的傷口都惡化了,可卻覺不到,隻是越發焦躁不安,時時刻刻盼著齊嬰趕快醒來,盼著他能告訴,究竟是對是錯。
可是他一直冇有醒。
沈西泠冇有辦法,隻能橫下一條心將三封信依次送了出去,同時佈置人手帶齊嬰南歸、前往湘州附近——知道他們一定要在起事之前抵達淆山,這樣才能掌控住大局。
而南歸之時所有水路津渡都已經被韓守鄴和韓非從封鎖,沈西泠思來想去,又調自己手下的鹽商宮遜來接他們過江南下。當然知道宮遜幾年前就和韓非從有往來,是能在韓非從麵前說上話的,因此便帶著齊嬰、白鬆一同藏於他的商船,同時安排人假扮齊嬰引開韓非從的注意,對方果然上當,他們終於得以南歸,六月初五才輾轉趕到湘州。
而現在,齊嬰終於醒了。
沈西泠看著齊嬰匆匆低頭閱信,心中的恐懼幾乎要讓崩潰了,唯恐自己做錯了,以至於把他帶至死地。
如果真是那樣,那……
正惶惶地想著,心幾乎都要跳出口,這時卻忽而見到齊嬰猛地放下書信抬起頭向看過來!
他的目華璀璨,從未那樣的明亮和熱切過,他的神亦是激的,相識十年,沈西泠從未見過他出那樣的神。
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尚未來得及反應,卻已經被他一把抱進了懷裡!
作者有話要說:給爺抱!給爺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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