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過藥後,倚湘仍留在邊不走,沈西泠曉得想同自己親近,隻是憋不出話來也實在尷尬,遂同倚湘說:“姐姐為我忙了半天了,還是去休息休息吧,我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倚湘道:“這哪裡使得,我也不累的,還是在這兒陪你逗逗悶子罷。”
沈西泠想了想,朝倚湘笑笑,說:“那,若姐姐不嫌麻煩,不知能否將我來的時候穿的那裳找給我?”
沈西泠病倒以後便被人照顧著換了一裳,醒來以後才發現原來那服不見了。
倚湘答:“哦,那子?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
沈西泠向道了謝,倚湘便風風火火地出了門,過不多時便回來了,手中捧著沈西泠那子,遞給,笑問:“瞧瞧,可是這?”
沈西泠接過,一時那段悲苦的記憶又忽而向撲來,北上瑯琊時母親越來越微弱的呼吸、母親孃家人冷漠無的話語、小院中父親墳前的無字碑……沈西泠的心立刻皺一團,有些不上氣。
倚湘見臉一下蒼白起來,嚇了一跳,恐有個什麼萬一自己要到責備,遂十分擔憂地問:“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沈西泠回過神來,勉強朝倚湘笑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冇事。
倚湘仍擔憂地瞧著,又問:“好端端的,怎麼想起來找這服了?是上這件穿著不舒服麼?”
沈西泠原來那服是逃獄是那位遊俠帶來的,隻是很尋常的布,遠不如此刻上的這件熨帖,但沈西泠心想,今天同齊嬰見過以後便要離開風荷苑了,總不好將人家這裡的裳順走,還是早點換回來的好。但沈西泠無意同倚湘說這麼多,於是隻笑了笑,答:“姐姐多慮了,這兒的一切都很好,我很激。”
倚湘覺得這小姑娘年歲不大,卻冇個孩當有的樣子,沉默寡言不說,神間又總是懨懨的,除了模樣生得漂亮以外,實在是不討人喜歡。也不知再同沈西泠說些什麼,看沈西泠的樣子也像是不願意多說話,於是關照了幾句以後便退出去了。
到了掌燈時分,青竹來了。
他是個很清瘦的年,雖與沈西泠年紀相仿,但比高出半頭還多。他年紀小,但看得出風荷苑的下人們都對他很敬重,倚湘比他大出許多,但與他說話時也很是客氣。
青竹麵對著下人們的討好隻是淡淡地回一下,臉上也冇什麼表,隻是來領人。沈西泠那時已經換回了自己的裳,從裡間走了出來,青竹淡淡地上下看了一眼,還是冇什麼反應,隻道:“隨我來吧。”
沈西泠跟著青竹一路曲曲折折地走,果不其然,仍是到了忘室。
沈西泠在忘室門口又一次見到了白鬆,他抱著劍站在門口,見到沈西泠也冇什麼反應,就點了個頭。沈西泠卻有許多想同他說的,譬如問問他的傷勢如何,又譬如想向他道謝,但剛要張口便見青竹已經推開了忘室的大門,側著對說:“進去吧。”
沈西泠無奈,看了白鬆一眼,他原是個很冷漠的人,但眼下沈西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白鬆神溫和,依稀有些鼓勵的意思,讓心中更加激。青竹已經出不耐煩的神,沈西泠也不好再耽擱,對白鬆點了點頭,便走上臺階,進了忘室的門。
忘室還同上回來的時候一般,四壁都是高大的書格,室明亮溫暖。齊嬰仍坐在上次他坐的位置,桌子上仍堆著許許多多的文卷,他仍低著頭在批公文。
沈西泠走進來的靜驚了他,他抬眸了沈西泠一眼,擱下文卷,招手讓走近些。沈西泠抿了抿,走過去,卻聽見齊嬰問:“用過晚膳了?”
沈西泠冇想到他會這麼問,心裡有些張,冇過腦子就照實答:“還冇……”
齊嬰點了點頭,說:“那一起吧。”
沈西泠一愣,發怔的工夫齊嬰已經讓人傳了晚膳,還讓青竹給添了座位,就坐在他左手邊。婢們上菜的時候都低眉斂目不敢多看,青竹進來添座的時候也冇什麼表,但沈西泠偏偏就是覺得芒刺在背很不自在,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以後才到好了一些。
齊嬰對沈西泠說了一聲“你隨意”,隨後便當先了筷子,沈西泠本無意和齊嬰同桌而食,覺得這樣十分逾越,但此時如果不吃又顯得更加失禮,斟酌了半晌終於還是拿起了筷子,默默地用膳。
沈西泠對世家用度瞭解不多,但見了齊嬰的這頓飯還是覺得有些許詫異。
齊家乃鐘鳴鼎食的豪奢之家,齊二公子又是如此顯赫的份,原以為他用膳定然皆是山珍海味,禮儀定然也極為嚴正繁瑣,不料卻正相反。他用膳極簡單,眼下這頓不過一碗素羹兩道小菜,都是市井人家桌上也常見的東西,並不十分金貴。他一邊用膳一邊翻閱著方纔擱下的文卷,看到要還會拿起筆批註,眉頭時時鬆。
沈西泠小口地吃著,時不時看一眼齊嬰,見他直到看完了手上的那一份公文,纔將文卷收到一邊正經用起膳來。他吃得不快不慢,作十分文雅,儘管他吃的東西如此尋常,可是看他用膳的樣子卻會讓人錯以為他吃的是什麼極金貴的珍饈饌。沈西泠恍惚間想起自己的父親,雖然他每次同自己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都十分樸素,但他行止間的優雅與貴氣卻是十分昭然的,與齊二公子此刻的樣子十分相似。
沈西泠的飯量很小,吃了幾口便飽了,但看齊嬰還未吃完,就一直拿著筷子冇有放下,直到齊嬰放下筷子纔跟著放下。仆役們進門將碗筷收拾下去,這時齊嬰才切正題,同沈西泠說:“今日你來是為了說說以後——你自己可有什麼打算?”
忘室之燭照明亮,齊嬰的樣子看起來更加清晰。沈西泠心下又張起來,不過好在今天想到了他會有此一問,早有了一番準備,此時平穩了一下心緒便從座位上站起來,徐徐下拜道:“近來諸事,從逃獄那天開始便都仰賴公子照拂,給公子添了許多麻煩。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公子的恩德,也不敢再給公子添麻煩,今日便可離開風荷苑,往後公子若有什麼要我做的,我定然儘心儘力、絕無推辭。”
說完,沈西泠又是一拜,隨後便跪在地上垂著頭,等待齊嬰的答覆。
齊嬰著跪在地上的影,指尖緩緩地敲擊著桌案,心中轉起彆的事來。
他想起初一那天他隨父兄進宮賀歲,從宮中返家以後方進書房不久,下人便來通傳,說有一個老漢請見,他們趕不走他,那老漢還遞給下人一張紙條,說齊二公子隻要見了此,自然就會見他。
彼時齊嬰皺著眉展開字條,見上麵隻寫著一行字:落鴆鳥在江邊。
“沈”。
來通傳的下人見二公子盯著那字條瞇了瞇眼,神莫測,過了片刻竟果真讓人帶那老漢進門,還屏退了左右單獨相談。
那老漢形貌尋常,著還有些破落,見到齊嬰以後卻不卑不,從懷中掏出一個不大的木盒呈給齊嬰。齊嬰打量片刻,將木盒打開,見盒中所裝的乃厚厚一遝地契銀票,甚而還有數座鹽莊和茶莊的赤契,數額之大令出世家的齊嬰都為之一驚——這區區一個木盒之中,恐裝著足以買下整座建康城的財富。
齊嬰眉頭微鎖地看向那老漢,道:“這是……”
那老漢向齊嬰行了一禮,恭謹地答:“唐突登門,公子莫怪。我本乃沈相親隨,相爺囑托,務必將此到公子手中。”
齊嬰將木盒合上,重新推回老漢麵前,道:“閣下恐有誤解,當日在廷尉拜會過沈相之後,他已著人轉給我一隻木盒,這隻木盒應另有主人。”
齊嬰所言是真。那日他赴廷尉法獄探過沈謙之後,冇過幾日便有沈謙的舊部轉給他一個木盒,其中也是地契銀票若乾,但數額遠遠不如眼前這個木盒驚人,亦冇有茶鹽二莊的赤契。齊嬰本不是貪財之人,當時就無意收下那個木盒,但牢獄之中沈謙堅持,他也不好再推托,便將那隻木盒收下了。可今日竟又有沈謙舊部送上木盒,數額十倍於前不止,委實令人震驚。
那老漢見齊嬰如此平淡地便將那隻裝有驚人財富的木盒推了回來,眼中一閃而過一激賞。他再拜齊嬰,道:“公子有所不知,先前那一隻木盒是為答謝公子送夫人與小姐北上瑯琊。沈相待夫人與小姐之心甚厚,亦為之謀深遠,早料到夫人孃家恐生變數,特意又備下另一隻木盒,並囑托小人,倘夫人與小姐返回建康且再公子恩德,則將這一隻木盒也雙手奉上。”
齊嬰無言。
他著實冇有料到沈謙竟對自己的外室和私生瞭如此之深的,為們謀算到如此地步。他雖一早知曉沈氏把持江左財脈多年,但冇有想到沈謙能有如此本事,沈氏已被抄家滅族,他卻仍能保有如此驚人的一筆財富。如今想來,沈謙的舊部大約一直暗中跟隨著沈西泠,否則時間不會如此之巧,他昨夜剛剛迴風荷苑將沈西泠從鬼門關拉回來,次日這隻木盒便送到他的桌案上。
倘若昨夜他冇有去探沈西泠,或是之前冇有將留在風荷苑,這個木盒想必就不會被送到他手上了——這算什麼?沈謙給他留下的考驗麼?
齊嬰心中有些不快,道:“沈相這是何意?”
那老漢答:“夫人和小姐乃沈相平生心之所繫,如今夫人已經仙逝,隻能求小姐平安順遂。”
齊嬰皺了皺眉,問:“沈相是想用這筆錢換我收留他兒?”
“非也,”那老漢答,“若相爺有意如此,早在一開始便會將這木盒奉上,何至於拖到如今?”
的確。沈謙看來並不想用這筆驚天財富為買得安穩,他明白用財富買來的安寧並不長久。說到底,沈謙也並不完全相信齊嬰,所以才讓舊部一直等到他對沈西泠真正起了憐憫之心後才送上這個木盒。
世事明,沈謙非常人也。
齊嬰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沈相既有遠見留下如此財富,何不直接給,豈非更加穩妥?”
那老漢滄桑一笑,眼神中俱是通與了悟。他答:“世間富貴,非權而莫能守。小姐如今不過一介孤,財富於而言是禍患而非福運。沈相生前曾斷言二公子有守正之心,他願一賭,您也是他日江左最有權勢之人——唯有這樣的人,才能護小姐一生周全。”
齊嬰沉默,隨後淡淡一笑,反問:“若沈相賭錯了呢?”
老漢答:“那便願賭服輸。”
齊嬰再問:“若我那夜不曾留在風荷苑,又當如何?”
老漢向桌案上的那隻木盒,平靜地道:“無非付之一炬而千金散儘罷了。”
齊嬰閉上眼睛一聲長歎,心頭如有千鈞之重,並第一次極為慎重地開始思考沈謙這個人。
最初他以為這位計相隻是個無能庸弱之輩,世家之藏汙納垢,齊沈傅韓,哪一家又稱得上乾淨?唯獨沈氏子弟最為荒誕,說到底乃是家主約束不力的過失,德不配位害人害己罷了。然而廷尉法獄那匆匆一晤卻讓齊嬰明白沈謙有大丘壑,如今大梁局勢他燭無,而如今世家中人——包括他自己的父親齊璋,恐還猶在夢中。
沈謙不單能看清局勢,還能看清他齊敬臣;不單能看清,還敢在他上下注。這樣的人當初倘若將全副心思都放在朝堂權之上,沈家便定然不會落得如今死人手而為天下笑的地步,可他偏偏無心如此,滿心滿眼都是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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